2013-12-24

生死的時窗-因外婆過世而記(updated, 2016-1022)

對外婆的認識並不多, 就像對外公一樣, 還有極其模糊印象的親戚們, 或許就是令我感到難過的原因...
這難過是時代, 地域, 國境所有的疏離和文化斷層造成的. 我們只能接受, 沒有任何埋怨.

我和外公外婆的塵緣不很深,
但是我們全家得以移民美國,
申請文件和過程靠的是他們.
外公曹國賓在1920年代就留學美國, 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位妻子.
媽媽曹定湘出自富裕之家, 湖南長沙的[建設日報]是曹家產業, 她是長女, 外公留學在外, 外婆早逝, 媽媽留在家鄉, 由小外公撫養長大... 後來爸媽的婚姻也是小外公作主的.

爸爸讀政治大學時就擔任建設日報報社的主筆. 抗日戰爭時外公是中國駐美國西雅圖領事(照片前排右起第三人, 外婆在他的右邊)



















1949年後, 駐外人員各自選擇去留, 外公決定在美國留下. 爸媽從湖南老家顛沛流離逃難到了香港, 申請前往臺灣. 艱難等待的湖南人啊, 窩居在黃大仙的難民窩, 兩年多啊, 等查核批准身分.

1960年代, 中華民國政府鼓勵國民向外發展移民外國, 大哥10多歲時, 移民美國的手續都辦好了, 但是爸媽怕連累外公外婆的生活, 便沒成行.

我記得我小學時外公外婆到臺灣來, 來臺北的家中一次. 外婆喜愛華嚴(葉文可的母親)和亦舒的小說, 我幫她跑書店買過幾次, 此外我也和媽媽跑臺北的迪化街買白木耳, 香菇等乾貨寄到美國.

我退伍後, 媽媽為我(未婚子女)申請來到美國. 再見外公外婆, 是在奧克蘭的小阿姨家裏 - 1984年的感恩節...  那時相聲(魏龍豪吳兆南)在臺灣很受歡迎, 我買了一套錄音帶送給外公外婆做為禮物. 結果(幾年之後)才驚訝地發現他們老人家愛清靜, 嫌相聲太吵鬧了, 根本都沒開封.

接著的幾年, 毎到感恩節, 外婆都會叫大家一起去過節, 那是很不容易的事...阿姨們, 表弟妹們沒人懂中國話, 我們可以說英文, 但是生長環境社會背景差異極大, 雖然是親戚, 卻最多好像是初識的朋友; 而, 維持著這點關係的, 就是外公和外婆. 外公1985年過世後, 更疏遠了, 媽媽毎年一兩次邀外婆出來吃午餐. 偶爾打通電話, 母親節時寄張卡片夾張支票(因為母親節沒有長假, 學期也還沒結束, 媽媽也不會要求我們開老遠的車去), 或是中秋節派我送盒自製的月餅和甜酒釀, 鹹蛋表達心意. 外婆收到總是笑呵呵的說: "啊, 定湘太客氣了, 又不是個富翁, 為什麼給這麼多..." 她那寧波口音聽起來很好聽.

爸爸生病臥床後, 這樣的聚會幾乎全都停了, 幾年中我大概只帶媽媽去過兩三次. 見面時她們倆都是行動不便, 面容憔瘁的老人了, 外婆拄枴杖, 媽媽推走路機(walker). 我一個人招呼兩老上下車到餐廳裏吃頓飯... 當時心裏暗自擔憂此情此景可能將難再有, 卻那裏料得到真的也就是最後的一次...


2013年七月外婆中風, 進出Eden Hospital 兩次後轉到 Castro Valley 的Valley Pointe Rehabit Center (nursing home). 媽媽正巧寄去一封信, 久沒回音, 撥電話去小阿姨, 才得知外婆已經生病住院...

來回聖荷西舊金山卡斯楚谷全程兩百哩路,
我只能毎四個星期帶媽去看望外婆一次.
在她臨走前的四個月, 總共見到了四次.

久沒見, 再見, 最是感傷難過...
不再是敲開屋門, 含笑迎接我們的外婆,
療養院裏觸目所及的是坐輪椅曬太陽的老人,
躺在病床上哀哀呻吟喊著親人的孤老,
也有一家老小圍聚床邊溫馨的笑談的.
護理人員們, 來來去去, 一個一個的招呼...

曾經碩壯的外婆瘦成了一付骨架,
頸部凹陷成一個大窟窿, 懨懨無力.
媽媽坐在她身旁, 我便站著餵飯.

第一次餵, 我心酸, 噙著眼淚哽著聲;
難過的不能自己, 不得不停下來躲到洗手間...
繼而想到文可姐說過她的外婆,
我便學她, 大聲的說: 外婆, 您好乖!

當我這樣, 動作變得自然而柔軟.
一小口, 一小口的餵,
一次一個尖.
外婆也很配合, 吃得津津有味.

媽媽看著, 瞇著眼睛微微地笑...
白髮蒼蒼, 臉頰紅潤,
美麗又慈祥的畫面,
我多麼希望這一刻能夠就此凝結.

第二次一看到我們, 她的眼睛瞬時發亮,
精神有進步, 餐點全吃完.
雖不能言語, 只發出幾聲短音.
我便拿來紙筆, 讓她試著塗寫...

第三次比第二次有些進步.
見到我們, 兩眼依舊靈光乍現, 充滿了期待;
第四次, 飯吃不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五天後阿姨通知: 外婆第三度進醫院,
兩天之後出院, 再送回療養院.
...似乎心有預兆, 姐姐催大哥挪出時間,
趁早去探望... 那是第五次去...

外婆兩眼緊閉, 身上插著管戴氧氣罩,
她臉部的神經隨著幫浦的一收一縮,
夾雜著她自己緊促的呼吸, 一陣陣的抽慉-抽慉.

握住她的手, 我喊: 外婆, 我們來看您了!
媽媽也抓著喚她, 但也沒有反應...

阿姨來了, 不一會兒我們便去共進午餐,
到外婆最愛的中餐館(大頭蝦, Golden Mountain),
餐畢再回療養院道別,
此時床簾已經闔起, 機器被撤走, 安靜.
護理人員說: 她在幾分鐘前離去.

天主接外婆到天國去了.
生死交關的時窗口, 在第一時間,
我們來陪您了, 沒走遠.
我是幸運的, 沒錯過, 也沒有遺憾了!

外婆徐愛梅, 原籍寧波, 於2013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鐘前辭世, 享年99.

照片是外公外婆, 大舅John, 大阿姨, 二阿姨, 小阿姨Linda 那時還沒出生

送媽媽回家後, 我回聖荷西; 我特意繞遠道到Hayward 山上外公外婆剛搬到灣區買的房子那兒走了一回(Columbia Way), 巡禮一周, 不過只是懷念, 想起那年我還沒有車子, 我們一家坐捷運轉公車爬坡上山, 白髮蒼蒼的外公在路口等..., 退休多年的外公從南加州 La Puente (15932 Hill Street, CA 91744)搬來灣區, 毎天做園子, 曬得黝黑. 多年了, 社區的景貌早已大不相同, 公寓住宅商店林立...沒變的是公車站和那次的記憶(星期日一家人從舊金山坐公車, 搭捷運, 轉公車再走上坡). 追思典禮日我再帶媽上去, 在那社區停留看了看.

媽媽說她沒有什麼特別的話想在追思典禮當天說的, 她說她講(中文), 親戚們也不能懂. 我就猜, 打電話問她, 她說: "...他們從大老遠趕來, 你就幫我做點點心, 給每個人一塊蛋糕應該是不錯的"

我於是幫她做了四款點心共100份, 一邊做一邊想她心裏可能想講的話, 後來, 我寫下: 愛與關懷, 每人都有一份*. 謝謝媽, 等我們都來了才走. 英文寫道: Love and Care, Everyone has a share. Holding the breath, before you leave. Saved the last moment of your life with us. Thank you. Mom and Pa!

* 對逝者的追悼, 每人都有一份(點心, 心意). 媽媽是長女, 所以給來的弟弟妹妹們和他們的子女每個人一份小點心. 食物的本身會傳達她微小的愛與關懷, 各人體會, 不需言語.

一個星期後再見到小阿姨, 她說來的親友們對這份小禮都很喜歡.


附一: 從出生到死亡是一次人生的循環. 和電子信號很相似的: [出生]是從零到壹; 生存/生活多時, 然後從壹落回到零. 人兩手空空來到塵世, 也將空手回歸到自然. 0>1_/或1>0\_ 的狀態轉變是一件重大的事, 電子信號處理也是如此, 當信號進入類比電路的範疇(analog domain of digital signal), 因為數位邏輯的狀態在這轉換的時窗(time window)並不明確(metastability), 非常容易出現錯誤(error interpretation), 所以在設計電路的時候也是最需要慎重處理的.

我第一次親身目睹經歷這樣的時窗是16年前女兒出生時, 那是0到1, 這次的經歷是1到0. 其它的人來人去都是0或1(狀態已成為事實)

附二: "四"這個數字在我生活裏非常奇妙的不斷的重覆出現. 不可解釋的, 這四個月, 我的親朋好友也先後面臨親人辭世: 姐姐的公公(英), 嘉嘉的爸爸(臺), David的爸爸(美), 外婆. 一共四位.

葉老師分享的網頁, 深刻傳達「臨終」的情景。  http://www.cocomy.net/post/182926

3 則留言:

  1. 人生像煙雨斜陽,美麗而短暫,留給人們的是永恆的追思和懷念,再把這份愛傳下去......。─逸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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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多謝, 多謝留言! 慶幸有緣與妳練得筆力, 還能用文字記下一點感想.
    期望不久的將來, 也能在網路世界見到您的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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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送別親人,一併告別與過往成長緊密關聯的一段歲月,最是叫人傷逝惆悵。藉今日科技之助,把他們的身影、軼事,流傳予人間。Jason,it's nice to see your record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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