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8

吳映華: 不僅僅因為思念

我很喜歡燒飯。廚房對於我來說,漸漸成為一個非常減壓的地方。刀具、砧板、瓷碗碟、油鹽醬醋,我與它們可以交流。薑蔥蒜、辣椒花椒大料,竟似有情義。而更多的,我可以自由地思念。

我高中時有一個非常要好的女友,她家的廚房我曾非常熟悉。因為,常在一起燒飯吃。我燒她吃。至今記得她拿著雙筷子、撐著腮等吃的模樣。她喜歡各種魚湯,尤其鯽魚豆腐湯。一年她來深圳找我,我就燒這個湯。她問,怎樣才能燒出這個味道?我說,以前也告訴過你,魚要煎香煎黃,滋啦加入沸水同燒,中火湯白後,放入豆腐同煨,直到豆腐燒入味,加蔥段和幾滴香油,少許鹽和胡椒粉。她問,真的就這麼簡單?那年,大概似乎我們倆都負了不同程度的情傷。各自療傷之餘,又聚在一起找點平常人日子的基調,用以忘卻飄渺的愛情。

大前年回國,出去吃飯,她點了一個瑤柱(干貝)蛋白炒飯,對我說這是她超喜歡的炒飯。我吃了兩口就記住了主要的味道。回到美國後我開始炒這個飯,效果最佳的,莫過於用父母從陽江家鄉帶回來的,自己親戚曬的瑤柱,有海邊的鹹鮮。再將我們家自產的雞蛋數個,磕破殼分出蛋黃只用蛋白,然後加以後院的新鮮小蔥,並放少許火腿提味。這個炒飯,鮮香異常,而且紅白黃綠鮮明清晰,恰似雨後天晴。等有朝一日她來了,我一定認真炒這個飯,讓她一口口吃到夠。

其實記憶中所有的美味,都是四維的產物。對的時間和地點,對的人,對的心情和時空。味覺之可複製與否,全靠看這幾個因素是否再次湊得齊。若缺少某一種,便黯然銷魂,菜式成品便不復當時的那個感覺。悲歡離合能帶入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自然於五臟六腑裡千迴百轉,生離死別更是能柔腸寸斷,別有滋味在心頭。而我個人則認為,這種味覺與記憶極強烈的聯繫,在不得已分手的情侶身上表現最明顯。懷念多年以前某個曾吃過的某道菜,是因為那時候,和那個人一起,才有那個獨特味道。每個人心裡,大概都有一碗「黯然銷魂飯」,記了一輩子,一樣的味道卻再也無處尋,而這並不僅僅因為思念。若有西樓,亦願無言獨上;若更有月如鉤,寂寞梧桐亦懂了深院清秋。這番「多情反被無情惱」的苦楚,不堪為外人道。

最近,發現了摸田螺的好地方,就在家後院的溪流溼地裡。要知道在美國,雖然算是個肥沃之地,但要找到活田螺還是不容易的。有了原料,我便試圖煮出柳州田螺湯的味道。柳州是我出生的地方,螺螄湯的香味,是我童年不可缺少的記憶。大街小巷,街邊隨隨便便一個田螺湯攤子,幾張小板凳,一口鍋,燒開著辛香四溢的螺螄湯,招手一喊,螺螄湯馬上來。五分錢一碗,端上來的時候只見青釉色的螺螄彷彿一個個迷你的小碗勺,半浸泡在油亮紅濃的鮮湯裡。綠的是蔥,紅的是乾辣椒,還有紫萱。先是聞,讓螺香味繚繞了一臉,再喝湯。最先吞咽下去的是溫熱,然後舌尖才嘗到了九轉的鮮香辛辣。待到最初最急切的味蕾得到了一定的撫慰,再安心吮螺。吮螺螄的過程,是一個個迷你的親吻,一親一吻田螺之間,是美食更是美意。身上漸漸滲透出暖意,吃螺的同時,再看攤子外面的街道,縱是再熙來攘往,也與我無關了,那種心滿意足,不可言喻。

然而,一初跟隨父母調回到廣東的時候,當地只有炒田螺絕沒有田螺湯。我和弟弟都吃不慣炒田螺,異鄉異客,居然無端惆悵起來。媽媽就試著煮螺螄湯給我們吃,但弟弟和我嘗了一口就搖頭,「沒是更只滴。(柳州話,不是這樣的)」 三十年過去了,螺螄湯的味道只是夢裡曾有過。 就算這段時間再怎麼嘗試加各種配料去煮,味道還是差了不止一點點,彷彿蒙娜麗莎的微笑,或維納斯的斷臂,有些什麼不可替代卻又說不清楚的地方。

前夜我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柳州半山公園前的街道,坐在路邊攤吃螺螄。夢境繚繞之間,看到還有一個年輕婦人和我坐在一起,再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媽!她居然也是很美的,面容祥和溫婉,竟然毫無如今的彪悍和強勢。醒來後,我不禁淚奔。

我弟弟沒有我那麼執著痴迷,他亦甚愛美食,只是不屑他姊姊的所謂「我執」,因此我推想,他感情上傷痛較少,亦較容易前行。

回憶什麼,都不如回憶美食來得真切。而這不可盡數羅列的美食當中,記憶越深刻的,必是越刻骨銘心的感情。一段相思,兩地離愁。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年老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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