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06

章緣:【電梯裡的關門鈕】,【能不能說得上話?】(Ellen分享)

【電梯裡的關門鈕】有一天,跟先生談到定居大陸十年的得失,他突然面容嚴肅地說了一句:「我覺得自己變了。」我點點頭,了解他所指為何。

昔孟母,擇鄰處,人是會受到環境影響的,不管內心是否贊同,潛移默化,逐漸會被改變。作為一個寫作者,十二年前從紐約到大陸,周遭生活環境的絕大差異,激活了我的觀照之眼,總是暗自比較文化同異,寫作靈感汩汩而來。但是我沒有料到的是,隨著日子的流逝,我看慣了那些差異,放鬆了戒備,逐漸向對方靠攏。

在一個快速運轉、十年間地鐵線從四條擴展到十四條、物價至少翻了三倍的地方,大家對人對事都求新求快,帶著不耐煩。禮貌文明的外衣,輕易就能被剝下,瞬間進入備戰狀態。
我問先生:「你哪裡變了?」他說以前搭車從不會跟人爭搶,現在有時也不得不從眾。先生向來溫良恭儉讓,看他臉上那種羞慚,我覺得也該坦白一下,「我總是撳那個按鈕,以前從不撳的。」

他也知道我在說什麼。那個按鈕在電梯裡控制關門。一個正常使用的電梯,耗損最多的應是樓層數字鈕,但在這裡,絕對是那個關門鈕。在美國時,常需要撳開門鈕,為了讓別人有更多時間安步進入電梯,也為了等候正疾步走來的人。為對方撳開門鈕,就跟為走在後面的人留門一樣,是一種文明禮節,一種相互的關照。一到上海,我便注意到一般人進電梯撳了樓層後,馬上撳關門鈕,那個鈕磨損得很快,因人們常撳不只一次。即使有人正趕著要進來,也不會有人留門。我好幾次就這樣被拒於門外。

撳不撳關門鈕,據我觀察,不過三五秒的時間差。有幾次我站得離按鈕最近,沒有去撳關門鈕,其他乘客不耐煩地探身過來撳,對我投以責備的眼光,彷彿我破壞了乘客公約。為大家撳關門鈕,節省所有人的時間,在這裡或許竟是一種禮節。

同樣撳鈕的動作,一個開門,一個關門,心態和目的差異如此之大。在前者,我感到陌生人之間的溫暖,後者則是急躁匆忙不顧他人。然而現在,我總是下意識去撳關門。

浮躁的社會,浮躁的人心。一個沒有信仰、極端務實、追求物質的地方,人們去哪裡安頓在俗世裡躁動的心?沒有晚禱冥想,沒有教堂禮拜,心無時不刻被紅塵綑綁。如果生活就是追趕私欲,你不免對陌生人採取閉門姿態,因為他們都是潛在的競爭者、絆腳石,耽擱了你的行程。

能不能讓自己跟目標之間的繩索不要扯得那麼緊?能不能有餘裕去欣賞途中岔出的風景?那天去參加一個年輕人的讀書會,他們討論的是間隔年(gap year)。這是流行於西方一種生活的哲學。高中或大學畢業不要急著工作,先去當志工或背包客一年,這一年,岔出了人生的常軌,卻往往讓你更認識自我,發掘個人志趣之所在。匆忙趕路有什麼用,如果你的目標不明,也別再說什麼起跑點了,人生不是一場賽跑。這些九○後的大陸年輕人,想要從工作和生活的輸送帶下來,給自己一個喘息的間隔時刻。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來:人們理解並接受間隔的美學,學著從緊張焦慮的流水線下來,為別人也為自己,撳下開門鈕。
【能不能說得上話?】

我牽著泰迪小寶在小區綠地遛彎,就在一條小路上,撞見兩個四、五歲的女娃,並排蹲在地上尿尿,旁邊站著兩個保母,俗稱阿姨,推兩輛娃娃車。女娃穿粉紅蕾絲洋裝,打扮得像小公主,應該是父母的心頭肉,卻不知小公主在路上公然便溺,漫出兩灘尿漬。

這是上海的高檔小區,小區的綠化做得很好,綠木扶疏,有如公園,路上人來人往。我每日遛狗,第一泡尿多,總引至樹下草叢,大便則撿起丟垃圾桶。我跟兩個阿姨說:「不好讓孩子在路上小便的,往前一點不就有公共廁所?」那個矮一點的阿姨嗆回來:「你們狗不也在路上小便?」

我不再說,往前走到花圃,一個女孩過來逗小寶玩,就這麼一耽擱,兩個阿姨推著車也過來了。矮的那個一見我又說:「路上有狗大便怎麼不撿呢?」高的那個也加入:「孩子要尿尿,不能等的。」我也來氣了,那大便又不是我家狗的,專職帶孩子的人,應該知道如何避免孩子尿急的問題,何況這是小區,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市街,真是一分鐘都不能忍,到處都能找到隱蔽處,何致於在路上解決?

新聞裡看過許多同類報導,都是因為大人讓孩子當街、甚至在地鐵上便溺引起公憤。孩子的這種行為,其實取決於大人的素養。大人覺得無所謂,懶得找廁所,就拿孩子年幼為藉口。在上海這樣摩登的大都會裡,當街便溺比較少見,但是我也曾看見在商場裡,大人讓男童對著電梯口的垃圾桶掃射,或在戶外的品茶雅座,直接尿在座位旁,哪怕廁所不過幾步路之外。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兩個阿姨來勢洶洶,我也煩躁起來。幸而此時逗小寶的女孩的爸爸過來了,他用平靜的口吻對阿姨們說:「女孩子是有羞恥心的,不好讓她們在路上尿。」阿姨可能還是不服氣,但見有人說話了,兩人立即偃旗息鼓,往前去了。那名男士勸我說:「你要是不能跟她們說上話,就不要說了。」

我突感羞愧。是啊,認知有差,我如何跟她們說理?很多時候,正因為你是理性、講道理的一方,反而會被對方不合邏輯的歪理激怒,成為瘋狂的一部分。你以為自己代表文明發聲,在過程中,卻也變成歇斯底里喊叫著的瘋子。如果沒有這位男士出面說句公道話,這場爭吵要如何收場?

上海人常用「鄉下人」表示對人的鄙夷,其中包含了對見識不足、不懂規矩的不屑。我從不用這個貶義詞,覺得用一個集體指稱是政治不正確,但今天在氣憤中卻差點脫口而出。在一個普遍缺乏公共意識的地方,出格之事當然層出不窮。如果能為他人著想,怎麼會當街便溺呢?

我不知自己的作為是不是好管閒事,只知如果在美國,不平則鳴的人應居大多數,維護社會規範人人有責。朋友聽說此事,勸我謹慎,萬一那兩個阿姨動手打人呢?我嗤之以鼻。但是第二天就有個印度社會新聞:一個清潔工因為勸兩個醉酒的大學生不要當街便溺,廁所就在五十米外,大學生糾眾把他活活打死。

下回開口前,最好能辨清跟對方能不能說得上話?     (2017.9.29 [世界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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