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兩本袖珍字典,一本中文一本英文,遇到不懂的字或詞就勤查, 翻了幾十年都有些脫頁了,她仍藏之如寶。 有時我看那字典上的字實在太小,怕她看不見, 便問她要不要換本大字的,她說:「我太看得見了,老五啊, 你看不實呀?」……
活到一百零六歲的媽媽,八月二十二日還是走了。 這世上少了一位碩果僅存的清朝人,我們家失去了一座精神堡壘。
母親名畹芳,號蘭九,生於清宣統三年,半年後中華民國誕生。 她雖生於衡陽,但是在台北住了六十八年, 在她心目中早就是台北人了。她一生生了六個兒子, 比她六個媳婦生的兒子加起來還多,認識她的人對她最常稱道的是: 長壽、待人周到、高智慧而好學不倦,還有就是教子有方。
母親的長壽一部分來自基因好, 另一部分來自她天生的生活方式自然符合養生之道; 她從不需刻意要求,每日的起居活動全都自己動手, 到九十多歲她仍手洗自己的衣褲,她的飲食自然清淡素淨, 每天喝七大杯開水,百年如一日, 直到百歲之後因吞嚥能力退化必須以胃管進食; 我想她老人家對不能享受美食是容易接受的, 但是不能大口喝水一定給了她極大的挫折感。
媽媽對她的子孫、後輩、朋友的愛護及照顧無微不至, 二十多個後人的生日她都記得,每年每人都會得到一個紅包, 有時子孫自己都忘記,她老人家總是不忘。 每天晚餐時她坐輪椅在餐桌邊看大家用餐, 每一盤菜都要仔細看一眼,然後就結論那一盤菜煮得不入味, 我們試嘗一口,嘴上當然說好吃,心中暗暗佩服她都不用入口, 只看一眼便知味道的確差了一些。
國外的朋友或晚輩來看她,帶伴手禮一定要還禮,人要留下晚餐, 對遠客總是認定他們必然不熟悉台北的街道, 晚飯後定要有人送客回住處,即使客人是常來台北的老客, 自行回到住處後還要我們打電話去確認平安。
媽媽結婚之前是小學老師,她對六個兒子的家庭教育十分認真, 所以我們放學回到家還是要面對一個老師。 寒暑假她總是親自教我們讀詩詞、古文。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暑假, 她教我讀的第一篇古文是唐朝李華的〈弔古戰場文〉, 寫的是戰爭的殘酷,兩軍廝殺的慘烈,蒼蒼百姓的悽苦, 我猜想一定是她歷經抗戰八年拉拔我們在戰火中長大的親身經歷, 才會在我讀《古文觀止》的啟蒙時選了這一篇反戰的文章; 她講解時認真投入的表情我至今難忘, 那篇鏗鏘有力的駢體文我至今仍能大致背誦。
母親的智慧和好學不倦是所有認識她的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很多故事都和她的超級眼力和記憶力有關。 直到她去世之前她仍然每天讀報紙社論和看電視新聞評論, 看遠看近都不用戴眼鏡。她有兩本袖珍字典,一本中文一本英文, 遇到不懂的字或詞就勤查,翻了幾十年都有些脫頁了, 她仍藏之如寶。有時我看那字典上的字實在太小,怕她看不見, 便問她要不要換本大字的,她說:「我太看得見了,老五啊, 你看不實呀?」
就這樣好學,她的知識與時俱進。我初任行政院長時, 有一陣子台北的政治氛圍很詭譎,有一天我正要去上班, 她忽然拉住我,一臉嚴肅地警告:「老五啊,有人要害你!」 我嚇了一跳,她又接著說:「老五啊,你做事要有一道防火牆。」 九十七歲的老媽,運用資訊術語居然絲絲入扣,我聽了便傻了。
有一次仍是大學生的兒子對我說:「我覺得奶奶好像知道我的課表, 因為只要那天下午沒有課,她的電話就會到,要我回家吃晚飯。」 之後有一天他說:「昨天我答應回家,說順便到鼎泰豐買小籠包。 正要查電話號碼,奶奶已經把號碼報出來了。」那年她已過百歲。 孫兒們叫她超級奶奶。
我們兄弟之間常在手機電郵或簡訊中寫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私話, 有次老六耍寶拿給她看,她說不可以寫這些「痞話」(衡陽話, 意為痞子說的話),老六說可以刪掉,她很肯定地說:「 你只能在手機上刪掉,電腦公司裡留了底你永遠刪不掉!」
唉,正在競選美國總統的希拉蕊如有她老人家的睿智, 當年絕不會發出那些惹麻煩的電郵讓她如今陷在選戰泥淖裡!
但是超級奶奶也有踢鐵板的時候。 有一次我們的外交部長說別國是個「鼻屎大的小國我們何必PLP」 ,這句話成了媒體的標題,好學的奶奶翻遍了她的中、 英字典也查不到什麼是「PLP」,便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說:「 那是『痞話』,妳不要知道最好。」
最近三年我寫了三部長篇小說,《王道劍》有九十萬字, 媽媽耐煩看完了,問她好不好看,她一本正經地說:「好是好, 可是書中太多『他媽的」。」一年後我寫完抗戰小說《雁城諜影》, 她還沒有看就下了結論:「老五這本書賣不掉, 你寫打日本人在台灣沒有人要看,寫國民黨打日本人, 在大陸沒有人要看。」
如此犀利,當時她一百零四歲。
一百歲壽宴後她的身體漸漸衰弱,我們照顧她; 每天總至少會有一個兒子陪她; 其實仍是她老人家在照顧我們大家的起居。 明賽可以放心地去國外幫女兒坐月子, 因為她知道有奶奶在我的生活起居無虞。 她老人家關心照護兒子直到最後一口氣。
二哥英年早逝,她為此傷心不已,一直後悔當時沒有換一個腎給他。 2012年四哥又走了,我們怕她受不起打擊便瞞著她, 但是要瞞住超級奶奶乃是不可能的任務;她旁敲側擊數次之後, 有一天就忽然不再提此事了,我猜聰明的她心知肚明老四已走了, 只是不去說破,從此她絕口不提,一切的苦楚放在心裡。 直到這次病危時,我在她耳邊對她說:「爸爸就來接妳了, 二哥和四哥都在等著妳。」她睜著的雙眼很釋然地閉上。
拔管後她安詳平和地活了四天,走前一天上午,她忽然睜眼清醒了, 對她說話她都有反應,也許就是俗稱的「迴光返照」, 我一時間想到, 每天下午回到家向她請安時我都會先立正行一個軍禮, 逗她開顏一笑;於是我就在她病床邊立正行禮,她點了兩次頭, 然後對我笑了。
三個星期以來都在昏迷狀態中的媽媽,她竟然對我笑了, 她的眼睛在笑,臉上的表情也在笑,我再也無法自持, 雙手掩口哭出聲來。
三個星期以來都在昏迷狀態中的媽媽,她竟然對我笑了,
活到一百零六歲,母親還是走了。感謝她愛我們照顧我們那麼長, 世間少有。
姆媽安息,感謝妳活得那麼長,母子得以相聚相愛七、八十年, 想想看,我們肯定不用等那麼長的時間就能再次相逢;聚長離短, 這是何等的福分,只有活足一百零六歲的您才能辦得到。 我們含哀永懷慈恩,在心底某一個角落裡也悄悄地慶祝您充實的、 精采的、不可思議的一生。(作者:劉兆玄, 2016-10-14 聯合報)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