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不免會有些少年青年時代未曾有過的節目 - 或者說,經驗;其中精采節目之一,大概就是那家咖啡店名所引起的聯想:重逢多年不見的舊時老情人。
兩個當年如醉如癡、可歌可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戀人,多年之後重逢,時空變迭,世事滄桑,都已早就不是當年同樣的那個人了,卻仍有記憶交織著遺忘,過去牽扯著現在……這樣兩個人又遇到一起,肯定會是一齣人生劇 - 可以是喜劇、悲劇,甚至是鬧劇。
小說裡寫到這樣的重逢場景,多半寫成盪氣迴腸的文藝悲劇。其實現實生活中並不一定如此。我有一位女友,得知她在一個月之後的某一場合會重逢老情人,興奮忐忑之餘,便決定要給對方一個完美如初的好印象(微妙的動機可能是想讓對方悔不當初,能抱憾終生更好),於是發憤減肥,希圖製造一日減一磅體重的奇蹟。到了見面的那天,奇蹟並未出現,但會面過程非常愉快。原來對方亦是噸位相當,半斤八兩;而且不打自招他近一個月來也在努力製造奇蹟。於是二人在哈哈笑聲中盡歡而散,既無遺憾也無後遺症。
還有比這更完滿的:一對老情人重逢,寒暄話舊完畢,不免要掏出自己最驕傲的“新歡” - 自己的寶貝兒女 - 的照片獻寶,既可收吹噓炫耀之效,又不會傷害對方的顏面或感情。雙方也多半會毫不吝嗇地互相吹捧對方的下一代,融洽歡喜。接下來順理成章的事便是決定包辦- 把這對天下少有地上無雙的小兒女(如果年齡性別相當的話)撮合安排,將來結為兒女親家。於是上一代未竟之功留待下一代去完成,頗有愚公移山之風。雖然包辦婚姻十之八九不會成功,但口頭上冤家已成了親家,亦美事也。
可是對有些人來說,重逢舊愛根本就不是甚麼可大驚小怪之事,完全可以無動於衷如見路人。只是也有可能到了夜深人靜之際才忽然想到,當年茶飯不思甚至尋死覓活的種種癡情,竟然只是無關痛癢的記憶了,回憶起來如看別人的電影,豈不可嘆!於是歎一聲人生如夢,熄燈睡覺。更有進一步者,還要為自己的無動於衷泛起一陣欣慰得意之情,像是聖徒通過了引誘試探,證明了自己的道德定力。其實只是“哀莫大於心死”而已。世上能有這許多道德君子,主因恐怕就在於有些所謂誘惑或試探,對有些人根本就不成其為一種誘惑試探。
又有一種人,生具慈善家悲天憫人心懷,見老情人在生活和時間的催逼下變得慘不忍睹,於心不忍,便在噓寒問暖之餘,格外作許多戀戀不捨之狀,溫言軟語,讓對方在甜蜜的惆悵和快樂中離去……。分手後,這位慈善家一身冷汗大舒一口氣:幸好當年沒娶(嫁)她(他)!而被安慰了的對方,說不定思前想後之餘還會引起種種遐思 - 所以在此奉勸一句:老情人的甜言蜜語,有時是跟新情人的一樣,不可盡信。
舊情重逢節目中,情節最富戲劇性的,當然要屬“舊情復燃”式。舊情復燃的案例,表面上的原因是人總不免懷舊,其實說到底還是嚐個新奇,因為人雖是“故人”,但總是改變了,況且時空不同,故人也像新人了。與雖故猶新的老情人再續前緣,可以駕輕就熟,不必經過種種從頭來起的麻煩過程- 人到中年,時間寶貴,犯不著麻煩。當然也有將“燃”之際而懸崖勒馬者,恐怕原因還是怕麻煩:不是事前麻煩,也是事後麻煩。中年人特怕麻煩,因為不像年輕人那樣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像老年人那樣去日無多的使性子,所以羅密歐與茱麗葉是少年,“老房子失火”(錢鍾書先生語)的燃料是老年。中年人一“燃”,燒的是自己過去的心血積蓄和未來的防飢積穀。所以總的來說,中年人守中庸之道的多,造次的少。
理想的重逢也還是有的。那是當雙方都發現對方真的長大了、各自有了一個完整的自我和世界,不再需要靠一個愛戀的對象來肯定與充實,也不再會暴露一個軟弱的自我來讓對方和對方的愛情傷害。這樣的重逢不免還是會有一絲惆悵,因為到底愛過,有一些“自己”已經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再也要不回來了,有一些甜美的記憶再也回不過頭來了。然而現在的自己是完整的,即使在面對對方時也可以這樣肯定,這是最好的重逢。
人生本多離合聚散,好散好聚到底不容易,舊情綿綿的結局恐怕多半還是此恨綿綿,所以還是“相見不如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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