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4

青春噩夢, 給逆境中的你(updated 2017-0527)

每次輪到我早上送女兒上學, 總是愉快的。路邊停好了車, 說聲再見, 她就逕自像隻快樂的小鳥,連跑帯跳的進教室。我們很放心,知道傍晚可以見到她的笑臉。十二嵗,發生在我青春的,絕對不會在她的生命中出現...

小學時越區就讀在台北市父親上班處不遠的銘傳國小。有一年,母親為了投票支持一位候選人, 把戶口遷回台北縣。選舉過後却忘了把戶口再遷到台北市。小學畢業,過完暑假,我才曉得是分配到台北縣新店鎮的五峰國民中學。

1972年,台灣的社會非常亂,家裏非常忙。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時的中學生常有帶扁鑽,開山刀上學的;還經常有中學生因為“世仇”打羣架,血濺街頭,甚至喪命的。電視每天不斷插播的社教短片是;[結夥搶劫,不分首從,一律處死]

班上大多同學,是從學區內的小學升上來的,很熟。學校維持堂規的做法是交換各班的風紀股長, 把不守秩序的名單交到訓導處,由管理組長處置。從別班來的風紀股長陳,高高的個兒,活潑外向,喜愛體育活動,和我們班上的幾位是小學同學。早自習時間,到我們班上來維持秩序, 熟悉的就好像回家似的。

張同學,瘦高個,和陳很熟。他和我只隔一行,都坐在教室的後排。一天早上,教室裏鬧哄哄的,講話的打鬧的有好幾個。訓導主任要名單。陳見到我和張講話,便把我給記了交差。當天下午降旗典禮結束後,我,還有別班的幾個 壞份子被留了下來。管理組長李思平带了一捆竹掃帚桿子, 喊名,一個個的叫上升旗臺行刑。十多歲的男孩子們,兩手緊抓著旗杆,彎下腰, 臉朝地。

李思平,部隊來的,好色。見到女孩子就笑,看到男同學就開打。輪到了袁永泰,他抽出了袁屁股後面的皮夾,掏空他的口袋, 高高地舉起竹竿,狠狠地就打,一棍下去,打的是屁股。打得疼,兩三下之後,袁就想要躲。一躲,棍子就打到了腿上。藍色的短褲下,立刻泛出一道紅血印。

緊抓著旗杆,胖胖的袁跪了下來。站起來!” 李思平喝叱。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一棍又一棍,袁足足挨了十幾棍。李思平像是發瘋似的狂打, 一根竹掃帚桿子打上七八下就破口绽開。又是一棍子過來, 袁一閃躲, 結果狠狠的打到了腰... 

我看到一個個像是電影裏大牢受鞭笞的刑犯,慘不忍睹,感到非常害怕。

...輪到我了, 李思平換了一根棍子。我怕被打到腿,回家會被媽媽看見,所以賭定了站穩不動讓他打完。 也是狠狠結實的十幾下, 每一棍下手都是那麼的重, 那麼的狠。我沒跪下,也沒有躲,乖乖的讓他瘋狂的打斷一根,換第二根。

這世界上那有什麼天理,別人在教室裏吵鬧沒事,倒霉的我,因為張向我借紙,他沒事,反而是我挨打。回到家,我摀到被子裏痛哭,問自己犯了什麼淘天大罪,要受到這樣慘酷的刑罰?紅腫的屁股,踵的發燙,痛到站不穩,更不能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沒敢告訴爸媽。一個多月後才漸漸消退。身體的傷,心理的痛,我變得遲鈍寡言。

青少年,侵略性強。我是外地來的生面孔,剛入學,不認識一個人,又是那少數的外省人,不懂臺灣話。開學的第一個月就和欺人太甚的陳打了一架

班上有一位賈同學,一位周同學,每每在午餐時拿著叉子巡堂,見到別的同學便當盒裏有好菜,便以老鷹飛撲的姿態,一叉子從別人背後突襲,掠走獵物,十分可鄙。一兩次,我忍了下來。有一天,周看中了我的餃子,一叉從背後襲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忍無可忍之際,我只有反擊,我猛追,撲倒了口裏還咬著餃子的他,奮力猛搥。

還有羅同學,手腕極有力,他總喜歡施展 一指神功,惡作劇的往別人身上戳。那時候,日本的摔角節目正流行,馬場和豬木在電視上深仇大恨似的,打得你死我活。羅就經常用他強壯的手膀子像摔角似的去掰弱小同學的脖子,壓倒在地下求饒。可悲的是,他就坐我的前面,我竟然成了他就手可得的軟柿子 - 活靶。

冬天下午的自習課, 大概是讀書讀得悶了,他又回過頭來挑釁,欺負正在讀書的我。我反撃,跟他幹上了,從教室扭打到走廊。雖然我的眼鏡被打斷,兩個人都被記了過,但是,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敢欺負我。

年紀小,同學之間的打鬧,被陷害也就算了。但是那最可怖的噩夢,卻是陳強弘對我施的暴力。噩夢在求學就業的二三十年,被忙碌的生活緊緊地壓着,最多每年教師節讀到别人回憶學生時代懷念恩師的文章時會短的浮現。但是近幾個月來校園暴力霸凌事件的報導出不窮,接着北美世界日報邀稿“青春月“,...沉澱了的往事,竟在送女兒上學的刹那間,迸進腦門, 揮之不去

夜裏, 潜伏了四十多年的噩夢, 把我從睡夢中大叫驚醒, 嚇壞了身旁的妻, 嚇醒了全家...

陳-強-弘,歷史老師,也是隔壁班的導師。陳-強-弘,五十歲左右, 煙癮很大, 戴黑框眼鏡, 一臉的嚴肅, 同學們背地裏叫陳-強-弘  鐵砂掌。上課,陳-強-弘是照著教科書在課堂上慢慢唸的那種教員,偶爾他會寫板書。上陳-強-弘的課,你必須專心地聽他誦讀課文,他唸一唸,就會挑起眼珠子橫掃課堂,瞅著看台下的學生。那眼神令人不寒而凓。聼隔壁班同學説,課堂上有打瞌睡的,不專心的被盯到了,不是被叫到課室後面罸站就是一巴掌過去,臉上馬上就是五個手指印!好朋友龔子安就曾挨打, 帶著陳-強-弘的五枝手指印上學.

那時候台灣剛開始實施九年國民教育。天地君親師五倫仍深植人心,老師的權威至高無上,體罰學生好像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社會大眾也還普遍認同不打不成器的觀念。體罰的原因從不用功讀書,考試成績差,到不守堂規,忘了帶書本,青年手則背不出來...等等。體罰的方式從打手心,罰站,面壁,蹲馬步,青蛙跳到跑操場,自己掌嘴都是稀平常的。

我想到作家三毛。她數學考試零分,兩眼被老師用紅筆劃上大大的 ”O”,不准洗去...想到喻麗清的一篇微小的愛, 長期被老師忽略了的同名 Peggy百年樹人的教師啊,你怎麼如此中傷青青子衿的自尊自信?

歷史課的前一節是工藝課。我是喜愛動手動腦的,中堂的時間我沒休息,腦子裏還想著怎麼做手邊的勞作。老師進來了。起立 敬禮 老師好!” 坐下。這是每天上課下課的例行動作。那一刻,我沒特別留意,不經意的欠了個身,並沒有好好的鞠躬敬禮就坐下來了。

陳-強-弘向後排走來, 在我的課桌前停下。站起來!” 他對我大聲喝叱。起身,我還沒站穩。冷不防的,他狠狠地朝我的臉上一拳打來。是一拳哪!他用力之重,把我打的連桌椅一起翻倒地面, 頭部跌撞到地,兩眼冒金星。半响,我才吃力地扶著桌椅爬起來。

你憑什麼不敬禮?”  他憤怒地責問。我被他嚇的六神無主,全身打顫,無言以對...

學校的事,我都是自行料理,避免給家裏添麻煩到了兩年前陪母親照顧病危的父親時在病房裏談起往事才告訴她。

數年後,我讀工專時, 當年的五峰國中校長周-紹-民因貪瀆被判刑。今天,#李-思-平#,#陳-強-弘# 都早已作古,他們却仍不時如鬼魅般的浮现。昨夜夢裏我又被陳-強-弘一拳打死。我大聲的喊叫,再一次的在大半夜把自己,家人從沉睡中嚇醒。暴力的時代,莫名其妙的瘋子。可怕的青春噩夢,永遠的痛!!

後記: 當我把這段記憶寫成了文字,心裏感到輕鬆許多;我把這篇文給文友看,她們要我投稿到報社. 我做了,但是編輯不予採用. 文字療傷的功能達到了就好,我並不在意是否被刊登. 2010-01-28 美國聖荷西       修改:2012-1214, 2016-0412, 2016-0430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v=413202468822439     少年的反霸凌表演(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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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逆境中的你       陳文茜專欄 (2017-0527加載)

陳文茜:過了五十五之後,開始練習和死亡對話。開始面對真正的『一無所有』,我學會了對生命更多的寬容。

「謝謝你傷害了我,傷害本來就是人生常態,工作、愛情、親情、朋友。悄悄告訴你,那些因傷害帶來的痛苦,增加了每一個人的見識,讓我們成長。無形中它雕塑了我們的生命刻痕,當有一天我們可以微笑地看著這些刻痕且不覺得它痛時,我們已是不同的人了。」

2009年底,我在某種心境下,寫下了此段文字。它看似超脫,但其實只是做到了「解脫」,我並沒有從一場生活逆境中得到多大的智慧。

2010年底,一位朋友遭受所謂「不白之冤」;她是台北市的前副市長,在大選之前,同時遭受黨外及黨內高層的鬥爭;後者尤其令她寒心。在此之前,她領著一筆不大不小的公俸,每日睡眠不足五小時,兢兢業業地盡責她的工作。她從高位跌下來了,辭職,而黨內高層及輿論仍未放過她,繼續「追殺」。

她每日夜裡電話中向我哭訴,憤恨不平,足不出戶,關閉自己。於是我請她至我的山中書房,告訴她這裡有幾輩子都讀不完的書與聽不完的音樂,有一張安靜的書桌;我告訴她坐下來,就是寧靜,並勸她:割掉纏緣吧。但她仍無法安靜,心仍不平。

於是我帶著她拜見星雲大師。大師聽完她的泣訴,沒有根據其中事理,多做議論;他教導了我們一門寶貴的功課:「逆境哲學」。

星雲法師幼時家境貧困,母親忍痛含淚把他送進廟裡,盼住持收養這個孩子,讓他可以存活下來。有日住持賞星雲幾顆豆子,對於一生未嚐美味食物的星雲,那是何等的恩賜。孩子跪恩師父,師父告誡:「你雖因貧窮來此,師父盼你此生弘揚佛法。」星雲當場答應了師父。

在揚州的寺廟待了一段時間,師父把年幼的星雲帶至南京交付給一名大和尚,並告訴星雲:「這裡才是你習佛的好地方。」師父才剛走後,大和尚即開始考問星雲:「你為何來此地?」星雲答:「我師父叫我來的。」一陣籐條鞭打,大和尚怒斥:「一個習佛的人沒有自己的歸心,師父叫你來,你就來嗎?」接著大和尚又問了第二回:「你為何來此地?」星雲想了一會兒,改口答:「我自己想來這裡習佛。」大和尚籐鞭地更大力,罵:「出家人,豈可說謊!」大和尚再三問:「你為何來此地?」星雲想第一題答案不對第二題也錯,於是沉口氣回:「我師父叫我來,我自己也想習佛,因此來了此地。」籐鞭垂落數十下,打地星雲痛不欲生,滾落滿地,大和尚斥:「如此幼小,竟如此滑頭!」

當日夜裡滿身是傷的星雲,想不透疼愛他的師父為何把他帶到如地獄般的大和尚這兒;想起媽媽告別時的眼淚,自己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突然之間,大和尚推門進來,星雲嚇地跪地上。大和尚與下午初見面時表情截然不同,滿臉慈祥。帶著傷藥,一方面為星雲塗傷,接著告訴星雲:「孩子,你下午說的,沒有一句話是錯的。」「我教你的這門功課叫逆境。什麼是逆境,就是生命無常;你遇到了困苦、災難、不平、劫殺、死亡;那都是命運;不因為你做對了什麼,就可以逃開;不因為你做錯了什麼,才受到懲罰。」「接受逆境,才能克服命運,克服它帶給你的痛苦。」

星雲大師的教誨,我至今難忘。誰只要能不遲不早地理解逆境哲學,逐漸對生活的冷酷與不幸坦然接受,誰就是「得道之人」。此生他註定不會痛苦於太多事,也不會過度在意太多人。所以遇見逆境不是不幸,相反的它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非常必要的;一個人在逆境中的體悟,決定了這個人和其他人根本的不同。

沒有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成長的過程總會跌跌撞撞,我們可以痛,可以悲傷,可以大哭;但別耽溺悲傷太久。冷靜時候,不妨想想,這道傷痕,能為我留下什麼?

人生一路上我們聽說了很多道理,却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只因我們太執著相信命運公平、也太執著自己得失;我們經常看到「生命無常」四字,却從未真正體會其中的深奧道理。

人那麽有情,那麽肯定,那麽慷慨,却又對命運那麽苛求。人的世界,最缺的是豁達;豁達地與命運相處。走過逆境,學習接受,不只是遺忘:就像走出了隧道,別懊惱或者悔恨。記得命運起伏由不得人,時光也不等人,時光很脆弱,它禁不起你來來回回的辜負。當妳遇見黑暗時,請坦然地一步又一步走出來,然後妳會看到光明。如果妳一直停留隧道之中,那麼逆境給妳的黑暗,便沒有休止符。但那不是命運對妳殘酷,而是妳選擇了殘酷;因為是妳,讓自己停留黑暗之中。

逆境有時是人生最曼妙的風景,面對它最好方法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對待逆境妳只能淡定以對;如果這世界上真有奇蹟,那便是你能坦然面對逆境的另一個名字。

一輩子沒有遇見逆境的人,換一種說法,可能不是幸運;「所謂人生勝利組」的人,當他愈到生命盡頭,他會活得愈危險。一個人一生都是順境,他如何接受死亡?接受消逝?接受無我?多半他只能在晚年時,恐懼地活著。

其實所謂幸與不幸多半只是別人眼光和自己心中感受的交會,最終定位了你所謂的幸福位置。那種座標,像是導航系統的GPS,位子不過是一個點,幸或不幸,純粹是當事人的自我定義。從卡夫卡的角度看:我們一生不過是清醒地穿過夢境,每個人只不過是歲月的一個幽靈。如果我們順利的度過逆境,我們可以把幽靈變得更具象、更堅實:它是「虛空」狀態的盔甲,妳走地過,逆境便是妳生命中的禮物。

如果進化史讓我們學到什麽教訓,那就是生命是不會被侷限的。走過逆境的妳,心已是夏天。比春天、秋天、冬天更內斂,更深刻,更洗練,更心存感激。即使孤獨,也不為寂涼所困。樂於讓陽光曝曬,滿足於炎熱的炙烤,學會了看這個世界,一天一天變美。

現在每天早晨,我都再一次提醒自己,生命短暫而美好,沒時間糾結,沒時間計較。每個人每天都可能遇上煩心的事情,但心若不動,風又奈何;妳若不傷,歲月無恙。

此時所謂快樂,絕非名利或身份;就是信手拈來:給蔬菜,一點點眷戀;給窗戶,一點點盼望;給當季的食材,一點點溫柔;給平凡的日子,一點點點綴;給不起眼的陽臺,一點點花樣年華。

生命前方,本來是無盡的衰老,我們筆直地跌落進去,走向死亡,別無選擇。早一點體悟逆境哲學的人,把一切看在眼裡,藏在心裡,將來還能回憶時,尋返當時的記憶,沒有遺憾。

妳以為腳踩的地獄,其實是天堂的倒影;而我唇角的皺紋,其實是智慧的積累。


畢竟人生最終的逆境叫死亡,誰也逃不過。(轉貼自陳文茜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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