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06

上海 (Chuck/Weiguo分享)

這是一篇關於描寫上海的散文,寫得真好,寫出了上海的精、氣、神。看了以後,仿佛這些事、這些話、這些景,就在昨天、今天、或許明天...


用幾千字寫一座城市是件不明智的事情,何況這座城市叫上海。上海太大了, 大到所有的結論都不成定論, 所有的意見都成了偏見。然而又何妨,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我說的只是我的上海。

對上海的記憶從弄堂開始。

弄堂有許多名堂。斯文里、大慶里那樣的叫石庫門, 九江里、八埭頭那樣的叫廣式里弄, 靜安別墅、霞飛坊是新式里弄, 上方花園、凡爾登花園則屬於花園式里弄。從前蘇州河的兩岸有大片棚戶區, 遠望層層疊疊, 恍若後現代主義裝置。房檐低矮, 進出不能抬頭, 一到梅雨季, 整天滴滴噠噠的漏水, 叫「滾地窿」。後來以訛傳訛, 這裡的居民被喚作「滾地龍」, 平添了幾分彪悍, 

出門須回避三分。

無論石庫門還是洋房, 起初都是氣派的, 彼此間保持著體面的距離。後來擠進了太多的人家, 從大戶的獨門獨院, 變成了市井「七十二家房客」, 生存環境日漸逼仄。上海人被迫練就了一身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功夫。灶披間(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四五戶公用, 弄堂的居民爭馬桶, 爭水龍頭, 爭樓梯拐角的半尺空地, 長年纏鬥不休。誰家晾衣服多占地, 誰家洗菜多用水, 都看在眼裡; 哪個熊孩子挨了打, 哪對夫妻床上動靜大, 都是公開的秘密。主婦們一言不合就開罵, 一罵就露了底——「殺千刀」、「阿汙卵」、「奶奶個腿」、「娘西皮」, 情急之下, 紛紛祭出家鄉話中的法寶。山東人的潑辣, 蘇北人的蠻橫, 蘇州人的促狹, 寧波人的刻薄, 各發各的大招, 各領各的風騷。也難怪, 往上數三代, 都是外地人。

落雨了, 吵得最凶的鄰居會幫忙收衣服。哪家做了好菜, 必定熱情地邀四鄰一嘗, 來來來, 給小囡盛一碗去。東家的寧波湯圓, 西家的梅乾菜燒肉, 亭子間的鴨蛋, 後廂房的赤豆粽子,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1997, 梅隴鎮廣場落成的第一個夏天, 附近的弄堂居民拖家帶口趕來吹免費空調。外婆厭倦了爭搶馬桶的日子, 經常招呼我, 明明, 跟外婆去梅隴鎮上廁所, 等到四年後, 中興泰富廣場和恒隆廣場相繼落成, 外婆便有些看不上梅隴鎮了, 「到底是恒隆額廁所嗲, 邪氣(非常)清爽, 還有音樂聽。 」問題是, 以外婆的速度, 步行至恒隆至少十分鐘。於是她估算提前量, 稍有便意, 便張羅著要出發。家人笑話她, 外婆一撇嘴, 有啥好笑頭? 跟我一樣的老頭老太不要太多。安樂坊有個老頭子, 每天帶一杯茶、一張《參考消息》, 舒舒服服地坐在廁所外間的沙發上, 一呆就是一下午。

說上海人精明而不聰明,是有點道理的。

上海人在「格算, 不格算」中耗盡畢生聰明才智。其實明白, 生老病死, 有情皆苦, 總歸是不格算了。難得格算一記, 還是有小小的竊喜, 算是扳回一城。仿佛大人哄小囡: 乖乖喝下一大碗中藥, 獎勵大白兔奶糖一顆。

一輩子你爭我搶, 不就是為了這顆糖活著。

人生是一場傾盆大雨, 命運是一把千瘡百孔的傘, 格算是補丁。上海人是入世的, 縱然有千般不順, 還是貪戀這三丈紅塵。靜安寺、玉佛寺、龍華寺, 無一不坐落于鬧市中, 方便慰藉塵世中的男女。 寫字樓裡的精英們遠遠望見靜安寺巨大的金頂, 耀眼如白日焰火。

這個城市仿佛一黃酒。有點度數, 不是很辣; 有點年頭, 不是很久; 有點後勁, 不上頭。酒色渾濁, 像上好的琥珀, 又像暮色中的燈火。就著五香豆或本幫, 美美地嘬上一口。醉眼迷離中, 
世界如此溫柔。

放不下的, 是這人間煙火。

清晨的菜場熱鬧無比, 晨練歸來目光如炬的老伯, 小腿肥膩酥胸半露的少婦, 穿著睡衣「頭勢」清爽的爺叔, 紛至遝來, 熙熙攘攘, 貨比三家, 討價還價。一番唇槍舌劍後, 各自提著戰利品回家, 眉眼間有低調的歡喜。

大媽拎著熱氣騰騰的豆漿粢飯, 向相熟的鄰居大聲抱怨,「喏, 給女兒帶的呀。一把年紀了嫁不出去, 讀書讀到研究生有啥用, 還得老娘我給她買早飯。

一位鬚髮蒼蒼的阿婆挑了好久, 舉著一顆最小的花菜問攤主,「能切一半嗎? 我一個人吃。
晚市則要冷清許多, 攤主們忙了一天, 此刻都懶洋洋地坐著, 像解凍的蹄髈。下班的爺叔熟門熟路, 車把上掛條帶魚回家。一臉倦容的小白領, 對著一堆陌生的蔬菜, 有點不知所措。

立多時, 看黃昏, 燈火市。

其實, 能夠自己買菜做飯的小白領是幸福的。這座城市有那麼多年輕的打拼者, 大多能以便利店的飯、麵包、微波爐飯充饑。混得好的, 可以吃那些貴得要死的「商務套餐」。

梅隴鎮、中興泰富、恒隆、靜安香格里拉...... 陰天, 無數的摩天大樓的頂端隱沒在雲霧中, 仙境一般。附近弄堂的居民抬頭看了, 知道上頭在下雨。

離地50, 是另一個上海。

燈火璀璨, 徹夜不眠。那燈火的顏色跟弄堂人家的不一樣, 是冷的。在那些視窗後面, 是高速運行著的貿易公司、諮詢公司、投行、律所, 是無窮無盡的視訊會議、越洋電話、股權糾紛、融資協定, 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和滾滾財源。

英們一早西裝革履地上班, 在地鐵裡被擠成餅。下車, 若無其事地整整衣服, 捋捋頭髮, 依舊人模狗樣風度翩翩。下班不用擠地鐵了, 因為通常要加班。淩晨一兩點, 恒隆廣場路邊的計程車排著隊, 等候夜歸的白領們。到家洗個澡, 睡上幾小時, 一早還得出現在擠地鐵的人群中。

郊區的地鐵站出口, 永遠候著一群散發傳單的小夥子。大冷天也穿著大一號的西裝, 眼神焦灼而迷茫。若是搭理一句, 他們會跟隨一路, 不厭其煩地介紹著新樓盤的優惠力度。他們是這巨大產業的末梢。長安居, 不大易, 他們站在生存的第一線。不了解他們的世界, 也就看不懂他們的臉。
 

這座城市沒有閑, 閑是臨陣脫逃。

若要閑, 二十分鐘高鐵到蘇州, 五十分鐘高鐵到杭州。西湖邊喝個茶, 平江路上散個步, 靈隱寺裡上個香, 找個青年旅舍或精品酒店睡足一覺, 然後殺回上海。像抹香鯨浮出海面, 深深地吸一口氣, 又潛入海底追逐大王烏賊去了。

上海這座城市總體屬陰。南昌路、陝西南路、復興西路, 處處是「夏小姐的店」、「MISS LU」、「琳家」、「阿寶家」這樣別致的小店。推開門去, 是曾經滄海媚眼如絲的老闆娘。
上海女人精緻、實惠、拎得清, 懂事、識趣、解風情。場面上給足男人面子, 私底下別是一翻銷魂蝕骨。在上海女人眼中, 男女關係的最高境界是醫患關係。男人若對她講, 「你啊你,真真是我的一貼藥」, 那是對女人的無上褒獎。反過來, 女人也吃藥, 而且會上癮。一日不見, 如隔三秋, 想煞恨煞, 拿伊麼辦法。上海女人的冷漠和世故是一種自我保護, 像大閘蟹的殼, 裡面的肉是軟的。一旦愛上了, 就是掏心掏肺, 在所不惜的。翻翻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老賬就知道, 風流繾綣過後, 受傷的多半還是女人。

上海男人一度聲名遠揚。如今隨著獨生子女大潮, 新一代的上海男人中, 會燒菜會修傢俱會體貼人的越來越少。上海男人和上海老工業一樣, 光剩下名聲。然而無論是里弄洋房, 還是社區新村, 哪裡走著老款的上海牌手錶, 哪裡就有買汰燒一鍋端的老男人。

這座城市的足球隊有過激情燃燒的光輝歲月, 後來卻黯淡了。球迷們至今懷念那支靠「搶逼圍」橫掃甲A的老申花, 提起范志毅、申思、祁宏的名字, 親切如自家小囡。 「可惜後兩個小囡不學好, 搭進去了。 」相比于大連的「足球名片」, 北京的「永遠爭第一」, 上海球迷只淡淡地說,「勝也愛你,敗也愛你」。

97年那個酷熱的夏天, 申花隊1:9兵敗北京。那個夜晚, 不知多少上海人家砸了啤酒瓶。砸歸砸, 罵歸罵, 照樣有鐵杆球迷去機場接機。當灰頭土臉的申花隊員出現, 有人喊了句「范志毅, 別趴下!

時過境遷, 如今的申花隊換了新東家, 要把「申花」二字從隊名中撤下。一向溫和的上海球迷不幹了。他們用「提前退場」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抗議。「沒了申花, 拿多少冠軍也和我們沒關係」,「上海人的記憶, 哪能隨便改」。

上海話是市井的、街頭的、家長里短的, 所以也是活潑的、生動的、活色生香的。上海話, 或者說「上海閒話」裡沒有冠冕堂皇的詞彙, 有的是只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上海人不說「愛」, 只說「歡喜」, 一語道出愛的本質, 卻不提因愛而生憂, 因愛而生怖。更俗氣點的說法是「吃定儂」、「吃死儂」, 很有幾分食色性也的無賴在, 生生世世, 飲食男女。開埠以來, 不少中英文「混搭」詞彙至今流行, 成就了上海話的獨特趣味。由「monkey精」而「門檻精」, 由「cheat佬」而「赤佬」, 由「混chance」而「混腔斯」, 由「發dear」而「發嗲」。發嗲有很多種, 小朋友發糯米嗲, 小女孩發豆腐嗲, 中老年婦女惡意賣萌, 叫發鹹菜嗲。小情侶散步, 喚作「軋馬路」。散完步回家晚了, 弄堂口的冷面爺叔會問一句, 「今朝數了幾根電線木頭啊? 分手叫「坳斷」; 分手了再複合, 叫「吃回湯豆腐乾」。愚園路江蘇路口曾有家第十三五金店, 有人打電話過來問, 「喂, 十三店(十三點)是伐? 店員不開心。往後再有電話進來, 她便抓起話筒搶先說: 「十三店, 請講。

路口有個中年人在訓剛穿了紅燈的小男孩, 凶巴巴的: 小赤佬, 不要命了對伐, 多少危險——揚起手做勢要打。小男孩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一溜煙跑了。他們是陌生人。

公車上, 一對老阿姨在聊天——我住彭浦新村, 你住哪裡? 我住運光新村——哦, 933直接到, 我還得再換一部——哎呀, 你坐你坐, 你年紀比我大...... 他們是陌生人。

泳池裡, 老伯伯糾正著年輕人的泳姿: 小夥子, 這樣不對, 是收腿不是撅屁股, 蛙泳屁股怎麼可以露出水面, 難看來西...... 好點了好點了...... 不用謝不用謝。他們是陌生人。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相視一笑的陌生人, 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給我溫暖的陌生人。

有一天, 你會在人海中與自己相逢。

坐一趟49, 從外灘經人民廣場到從前的法租界, 經過最繁華商區, 也經過最幽靜的馬路。一路上, 聽著上海話播報的站名, 看著窗外搖曳的梧桐, 聖三一教堂、跑馬總會、靜安別墅、中蘇友好大廈、猶太總會、白公館、普希金像、愛廬、宋子文官邸、國際禮拜堂、中央研究院...... 老建築的身影紛紛向後退去。浮光掠影, 前塵舊夢。

黃昏, 一千條馬路像一千條氾濫的河流, 一萬個視窗點亮一萬盞燈。無數匆忙的腳步敲打著地面, 像落一場大雨。弄堂裡, 誰家忘了收衣服, 誰家的孩子在叮叮咚咚地練琴。灶披間的窗開著, 油鍋滋滋地響, 空氣裡彌漫著油煎帶魚的香味。門虛掩著, 等候晚歸的人。

永不落幕的, 是這悲欣交集的市井人生。這是我深深眷戀的上海。(原作者不明)


另一個網聯:  上海! 2400萬上海人都不一定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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