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後，陽光耀眼，有風。我靜靜坐在一棵李子樹下，遙看他們忙碌。
他們在為一個小姑娘準備生日趴。長桌邊的樹上已拉起一道粉色橫幅，是Happy Birthday二字。兩張長桌都拴滿了粉色氣球，在風中飄飄欲飛，圓溜溜的球體不時因反射陽光而通體燦爛，晃得我瞇起眼睛。兩名墨西哥壯漢正在鋪印滿Hello Kitty的粉色桌布，桌布邊緣不斷被風掀起，他們不厭其煩地把它壓下去，再壓下去，粗糲的大手一遍遍從上面溫柔拂過。另一人負責往桌上搬東西。先把金屬架一個個支好，再搬來一個個錫紙盒置於其上，然後在每個盒子下面放個酒精爐。桌腳停著個藍色大冰盒，裡面該盛滿了冰鎮啤酒和可樂。花花綠綠的零食堆滿另一條長桌。一人開始整理燒烤架，為燒烤香腸和雞翅做準備。至下午二時，場地已布置完畢。幾個人在草地上坐下來閑談，不時呷口啤酒，拈枚玉米片送往口中。他們就那麼優哉遊哉地消磨著午後時光，耐心等待黃昏的降臨。陽光打在他們身上，讓我想起米勒的〈拾穗〉。他們和畫中人一樣樸實、憨厚、稚拙，再多一分心滿意足的快樂。幾小時後，他們的親朋好友和過生日的小公主就將蜂擁而至，他們將說著笑著，喝著啤酒啃著烤翅，共度一個美好的春日黃昏。
這一幕，多年來我不知已見過多少回——在或遠或近的公園裡，在或遠或近的山裡，在春夏秋冬每一個晴和的日子裡。場面如出一轍：永遠是人頭攢動，沸反盈天；永遠是精心裝飾過的場地；永遠面帶光明的笑容。這是一個快樂的民族，喜歡聚會喜歡熱鬧，喜歡在奔放的音樂中擁抱生活。僅僅旁觀，妳都能被那快樂的情緒感染，想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他們大都是體力勞動者，或是農民，或是壯勞力，或是清潔工。其面孔遍布一周一度的農夫市場。在那裡他們頭戴寬邊大草帽，揚著黝黑的臉，笑嘻嘻端著盤子請妳試吃他家的紅草莓。七、八歲的孩子已能給父母幫工，秤重量，算價錢，收錢找錢，技藝嫺熟。如若搬家，妳請的是中國搬家公司，來幹活的卻多半是墨西哥人，一味埋頭苦幹，扛起最重的家具就走。中國工人跟妳拉家常時會得意地告訴妳：老墨特能吃苦，所以跟他們搭夥特省力。墨西哥人還幾乎包攬了當地的花園生意。左鄰右舍家的園丁都是墨西哥人，包括我家的。從來都是老婆孩子齊上陣，割草的割草，剪枝的剪枝。那老婆是個大眼美女，穿著肥大的外套，頭戴大草帽，幹起活來和男人一樣賣力，每次來領支票都一頭汗水，曬成古銅色的圓臉上掛著謙卑的微笑，眼裡滿是與草木打交道之人所特有的樸質與單純。
雖然做的是最底層的工作，他們卻往往比常人更快樂，以及，更善意。
某次，一群墨西哥人正在公園開派對，兒子騎車穿過他們的聚會現場，撞翻了一些設備。正惶恐，卻收到女主人笑容滿面端來的一塊巧克力蛋糕。她不停安撫兒子，問他要不要再來杯飲料。當我走過去致歉，她二話不說又塞給我一塊蛋糕，大有與路人同樂的情懷。
不久前去Costco(大賣場)購物，結完帳才發現忘了買baby wipes(濕巾紙)，折回，抱了箱wipes重新排隊。前面是個墨西哥老人，見我抱得費勁，熱情地說：「先把東西放我購物車裡吧。」待我照做了，他又大手一揮說，「到我前邊去吧，等下妳先結帳！」盛情難卻，我只好又站到他前面。回頭和他攀談，得知他有十一個兄弟姊妹，三個兒子，九個孫子孫女，兩個重孫子，還有一個重孫女即將出世。我聽了駭然，問他年紀，只有七十六歲，已四世同堂，所有家族成員都住聖荷西。一家人世代務農，靠雙手勞動，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地繁衍，正所謂生養眾多，遍滿全地。
聊天中老人拍著自己腰板說，「看，多壯！每天都跑步鍛鍊，這樣才有精神幫我孫子帶兒子啊！」自豪感和幸福感雙雙爆棚。難怪有調查表明，墨西哥人是世上最快樂的人種。他們無師自通地活在當下，篤信上帝的話：「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他們及時行樂，力求把每一天過得歡天喜地。
有個故事是這麼形容他們的：有頭獅子在追一個墨西哥人，眼看要追上了，他一腳從懸崖上掉了下去，卡在峭壁的一棵樹上。往下看，懸崖底下還有頭獅子在徘徊，再抬頭瞧，有隻老鼠正啃噬自己攀援的樹枝。命懸一線之際，他忽見手邊生著串紅莓，於是高高興興吃起來。——這就是墨西哥人的民族性格，哪怕身臨絕境，也能找到快樂的理由。他們的快樂哲學讓他們凡事隨緣隨性，不扭曲不強求。所以他們從不逼孩子讀書。大不了還可以務農，還可以當園丁，最要緊的是人丁興旺，活得開心。因此他們能不斷生養，因為他們的養法真的輕鬆。
而這種生活態度在中國人幾乎不可能。我們的古訓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凡事需未雨綢繆。所以困境中憂慮，順境中也要憂慮，因為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們勤儉節約，我們分秒必爭，我們一擲千金地送孩子上各種興趣班，也不管孩子是不是那塊料。於是雞飛狗跳，緊張對峙，於是我們如魯迅所說，辛苦輾轉，辛苦麻木，辛苦恣睢。可是我們寧願如此，也不願看孩子平庸，看生活平庸。中國孩子壓根兒就沒有選擇平庸的自由，哪怕是朽木一截，我們也想澆出一朵花來，不到黃河不死心。所以從孩子到父母，個個緊張壓抑，力倦神疲，有些熬不下去的，就直接臥軌。我們都為菁英價值所累。
很羨慕墨西哥人的灑脫。可以不為難自己，不為難孩子，樂天知命，隨遇而安。縱然有人詬病他們懶惰散漫不求進取拉低學區分數，他們仍能坦然自在地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他們不是活在別人的眼光裡，而是活在自己對自己生活的認同裡，因而他們可以在農夫和園丁生涯中持守平和安然的心。他們認認真真種菜、剪枝，用勞動所得認認真真享樂。他們是懷著巨大的虔誠在享受每一場聚會，所以要呼朋喚友，布置場地，費時費力營造歡樂的氛圍。他們是全力以赴地活在當下，活在這一時。
「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莊子筆下的理想人格，在墨西哥人身上得到完美體現。
墨西哥有句諺語說：「Don’t go too fast, you will lose your
heart。」意思是，別過於追求自認為美好之物而丟失了人的本心。這句諺語或多或少揭示了墨西哥人的民族性格。在他們種種散漫和不思進取的表象下，是本性中未經摧毀的熱情，真實與自然。他們像熱帶雨林深處的花朵，散發著原始的野性和純真的美。他們的存在，其實是以舒緩和詩意裝點了這個忙忙碌碌百團大戰的世界。
我們雖只是看客，亦已從中受益無窮。
就如〈拾穗〉的作者米勒所說：我在鄉村發現了比它更多的東西——永無止境的壯麗；我看到了基督談到過的那些小花，「我對妳說，所羅門在他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那山林間的一朵百合花呢！」
哪怕我們擁有無盡的榮華，所散發的富有也還不如山野之間一顆單純熱情的心。在無欲無求的生活狀態裡，深藏著永無止境的壯麗，值得我們一生去探尋。（寄自加州, 5/14/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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