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週六送女兒上中文學校，媽媽們聚在一起閒話家常，提起機製麵食不如手工麵食好吃，買的不如自己動手作。然而這個時代誰有時間自己動手，平日忙工作，週末忙孩子。吃上一頓自己炒的菜都不容易，那有閒暇揉麵擀皮。當大家在七嘴八舌的問誰能把水餃皮擀得又快又好時，好友捷茹說她擅長做各種麵食，但是她不久要入院開刀，等她身體好了，一定做些水餃分送大家。我當時聽了十分期待，她是個熱心腸的人，說出的話絕不是信口開河。
捷茹開完刀後，我跟幾個朋友，文一、紀紅、還有幼麗四人去看她。我們帶了蔬菜湯，水果沙拉跟越南三明治，打算與她共進一頓悠閒的午餐。到了她家，她已切了大盤水果，沏了好茶，笑容燦爛地等我們到來。五個人邊吃邊聊，為捷茹的手術順利而慶祝，幼麗高興的還演了一段模仿秀給我們看。將要告辭時，捷茹捧出一個用錫箔紙覆蓋嚴密的大鐵盤，要我們猜猜看裡面是什麼，我隱約聞到麵香，卻又不像包子饅頭，我們都猜不著，捷茹微笑著打開錫箔紙，頓時一陣烤燒餅夾雜芝麻蔥花的香氣滿溢而出，我們四人八隻眼睛都瞪得好大，不約而同的〝哇〞了一聲。異口同聲的說道：好漂亮的燒餅。捷茹要我們先趁熱吃一個，剩下的分成四份包回家。捷茹做的燒餅非常專業，很像我幼年時在老家七堵街頭賣的烤燒餅。難得的是，每個燒餅都做得一樣大小，五吋長三吋寬，上面沾滿白芝麻，烤得一樣金黃。我們四人本來都飽了，卻又禁不住那燒餅香味的吸引，遂借了把水果刀分成四份，嚐嚐味道。那燒餅是捷茹在我們來之前才烤好出爐的，再放在烤箱裡保溫，吃起來就像剛出爐一般的熱呼呼。我咬了一口，只覺外皮酥脆可口，芝麻滿口盈香。裡面軟中帶筋，嚼起來十分有勁，看來捷茹揉麵的功夫相當到家。鹹淡適中，不油不膩，出國多年幾曾吃過這麼好吃的燒餅，我們都讚不絕口。捷茹很是高興說她拿手的麵食很多，等她身體大好後，一樣樣做給我們吃。尤其是她和的水餃餡，擀的水餃皮，絕對讓我們吃了終身難忘。我們四人各捧著一包燒餅，笑容滿面地離去。那是去年，一個豔陽普照的六月天，晴空如碧，萬里無雲。
捷茹姓梁，因為外子也姓梁，她稱我為本家媳婦。大家的結識都是緣起於在日新中文學校當義工。話說此地的中文學校除了老師支薪外，其他所有的校務上自校長，下至指揮交通，都是家長們輪流服務。女兒在日新唸了幾年後，我對自己一向只享權利不盡義務的心態頗為過意不去，漸漸的也開始幫忙打打雜。十年前捷茹負責學術比賽，我負責教務。中校的學術比賽有十幾個項目，分 A,B,C,D 四組，工作繁重，可想而知。當時捷茹在矽谷最大的公司HP上班，平日家事公事也是夠忙的，而她週末到中文學校辦起事來仍然負責認真，熱情有勁，看得我暗中佩服。我們教務處按例要幫忙聯絡老師，安排出題監考，每幫她一點小忙，她就對我千恩萬謝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參加義工團隊後，看到許多默默付出的人，我深為感動。然而我天性懶散，一連作了兩任教務主任後，自認對得起我的義工生涯，便重新將日新中校當作廉價託兒中心，周六一早把兩個女兒往那兒一送，就跟老公喝咖啡爬山去了，三個小時後再去接女兒，因此也就很久沒見到捷如。千憘那年，忽聽說她得卵巢癌住院開刀，我衝進辦公室問詳情，見義工群正在給她寫卡片，我也在卡片上寫了幾句話。據說她手術成功，並無大礙，已回家療養，許多人都去看過她了。我聽了暗叫慚愧，她一向對我那麼好，我卻連她生病都不知道。幾個星期後，送孩子上中文課時，剛走出停車場忽見到捷茹走路巍顫顫的，大有一步一艱難之感，我忙過去把她一路扶到辦公室坐下。沒想到這麼個舉手之勞，又讓她感激不盡，從此把我當做至交。後來她寫了一篇文情並茂的感謝文登在日新通訊上，在卡片上簽名問候的人都被她一一點名道謝，對我的順手一扶更格外表揚。這樣一位真性情的人，很容易就跟她越走越近了。
後來捷茹的病似乎好了，又因需要長期療養而自HP提早退休，從此她更投入義工工作，擔任學校籌款主任。學校的籌款小組在她的帶領下禮卷賣得特別好，每一百元的禮卷，學校有四元的利潤。一年努力下來，居然能為學校籌到五六千元。學校因此多年不漲學費，號稱南舊金山灣收費最低之中文學校。
矽谷自從網路泡沫化後，許多工作往海外移，先生們大多經常出差，日新中校肯出任校長的變成女多於男。多年前曾被我遊說出來接任教務工作的文一，淑君都先後做過校長，淑君找接班人時便反過來遊說我，還好那時我換了個事少離家近的工作，老大已進了大學，老二也進了中學，就勉為其難的於前年接下了義工校長之職。任內我數饅頭過日子只想快快把一年混過了事，捷茹可就不這麼想，她聯合紀紅，幼麗大張旗鼓的奮力為學校籌款，不但禮券賣的有聲有色，還拉了不少廣告。據紀紅的結算報告，我任內籌到的款數超過六千元。
由於做校長天天得在辦公室守著，義工群閒時就談起了媽媽經，民以食為天，大家的話題很容易就談到吃的上頭去。紀紅教大家做蔥油餅，捷茹說水餃餡不要用現成絞肉，選塊上好的梅頭肉請店裡絞过，剁菜調料拌餡，都有講究。至於和麵，用熱水可把筋燙軟，揉過的麵要醒一醒，擀出來的皮，才會軟而不綿，靭而不硬，口感嚼頭皆佳。我們便計劃，等大家有空了，就來開餃子大宴。
去年八月我卸下校長之職後，在家中開了一場慶功宴，酬謝學校的工作人員，菜是從外面叫的，囑咐大家務必空手來。暑假中，沒有課業壓力，家長孩子都輕鬆。薰風徐徐，大夥談笑風生中，捷茹捧來一大盤自製的銀絲捲，由於剛出籠，麵香猶存，吃到口中鬆軟適中。眾人吃的口齒留香，捷茹說下回再聚時，她再表演另一項手藝。她那日氣色很好，滿臉掛著愉快的笑容，對我們細說她開刀前後的情形，原來她病癒多年的癌症有蔓延跡象，肝上發現了一顆癌細胞，開刀切除後，情況很好，幾個月下來，體力已恢復，醫生說，應該不會再復發了。我想她吉人天相，那麼個熱心腸的人，當然會後福無窮。
誰又料到今年母親節當天，她忽然急診住院，紀紅與幼麗都去看過她了。我與文一，淑君三人慌忙趕去看她，到了病房門口，三人目瞪口呆竟沒有一人認出她來，只見她形銷骨立，就剩下一口氣了。三人走出病房，一股衝動就要抱頭痛哭，她先生追出來向我們道謝，大家忍住淚水，含悲道別。五天後捷茹悽然辭世，可憐她抗癌七年，依然不敵頑強的癌細胞，留下一雙未成年的兒女，中風的母親，梁伯父八旬老翁蒼蒼白髮哀送黑髮人。難怪捷茹死不瞑目，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雙目流下淚來。沒想到餃子大宴尚未開成，大家就一身黑衣的參加她的葬禮，離去年四人結伴到她家探望時還不滿一年。
依然是個豔陽六月天，看著她的棺木緩緩下葬，我不能明白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物，上蒼為何不多眷顧她一年。我最後一次在學校見到她時是四月下旬，她告訴我癌細胞又回來了，正在做化療，我聽了一驚，她安慰我說，人生死活由不得自己，所以她拼命做義工，事父母至孝，栽培兒女，又幫助先生的家人移民來美，這是她有生之年做得到的。母親中風十數年，年前忽然病危，如今還昏迷在床，但願能為母送終，明年能見到小女兒順利進入大學，剛唸大一的兒子很是體貼，當會孝順父親照顧妹妹，也就沒什麼不放心的。我聽了眼圈一紅，她說妳看我那像要死的樣子，說不定化療後，病就好了。而一個多月後，我就在這裡從日新中校送的大花圈上拔下一朵百合花，丟在她的棺木上。我哀痛她倆個心願都沒有完成。紀紅抹乾眼淚對她女兒說，媽媽走了，你更要努力，阿姨會找人幫妳改論文，幫助妳申請大學。一語驚醒夢中人，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有很多事可以做，我也可以為她家的人和事盡點力啊！便一改多日來的哭哭啼啼。走出墓園，我彷彿聞到一陣餅香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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