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皓月當空,晚風傳來淡淡的茉莉花香,一樣的月光,卻有不一樣的心情,因為您已離我們而去⋯⋯。 與您邂逅,在民國六十八年的「現代小品文選讀」,您泅泳在早春「陽明山」的青翠,抓牢了青春、鳥、自由、奔放。 三十八年後,我在盛夏走進「陽明山」的懷抱,看滿山蒼翠,聽蟬鳴鳥叫;領悟您寫的「充滿生命力的美」,感受到「渲染在心上的綠」,; 您的文字擁有魔力, 穿越時空, 雋刻在我的心版上。 我曾有個夢想:在庭院種一棵樹,終年長青,相伴到老。看到您寫的「後院有兩棵蘋果樹」,放閃在「國語日報」的「好書介紹」,相見恨晚,如獲至寶。您那溢滿童心的文字,佐以童趣的插圖, 是我午後的心靈饗宴。 您說:「心裡喜歡的是《南投》院子的木瓜樹,身幹直直, 頭髮大披, 像個唱熱門音樂的歌手。」 您陶醉在童年的記憶裡,活在理想主義的夢境裡,喚起我對樹木的懷念和著迷⋯⋯。原來令我魂牽夢縈的眷村,前院都有綠樹、果樹,樟樹、荔枝、芒果、龍眼,都是您童年的樹,那橘紅、亮眼、寫滿離愁的鳳凰木, 不知是否曾出現在您的夢中? 蔣勳說:「忘不了,捨不得的都是幸福。」您說:「收藏無非為了愛,愛一棵樹、一塊石頭、一片雲, 捨不得, 因為背後一個又一個故事說不完。」 筆友Jason從「聖荷西」寄來您寫的「捨不得」,有您的親筆簽名,蓋上樸拙的紅印,還附上「印地安」的「捕夢網」。 昔日,您那舞台上拿著「捕蟲網」捉夢的大千金,整天在野地裡尋找化石。今日,她已是「南加大」「地質學」博士,2012年在「聖地牙哥」榮獲STEM「傑出女性獎」。不用您幫她們修補破網, 她已織出耀眼的金網, 守護著莘莘學子。 在您的眼裡,太陽底下,天天有新鮮事。感謝您「用詩意筆觸與鮮活想像,替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顯影停格。」 感謝您忍著病痛給我回函: 「還好,有妳和Jason這樣的讀者, 給我很大的安慰, 使我感到這一生沒有白活。 感恩,麗清。」 您的人生,豐富多彩,您的文字,「比朝露清新,比星空靜美。」 感謝您教我們如何「看書讀詩,觀花玩雪,把生活飲成一杯抽象畫。」 感謝您教我們「靠著母親—像翅膀下的風,一樣的愛,使人向上提昇,向前追尋, 飛得高, 飛得遠。」 「台灣」近日風雨不斷,難得在「立秋」前看到皎潔的明月,或許您已化為一縷清風,回到「南投」有木瓜樹的庭院,回到母親的身邊, 共看明月,共賞甜甜的龍眼與脆脆的芭樂⋯⋯。
註: 喻麗清遺體在美國加州時間八月七日下午兩點鐘在 Sunset View Cemetery, El Cerrito, CA 火化, 家屬遵照亡者生前的意願, 謝絕了所有朋友好意關懷, 也沒有舉辦任何的告別儀式.「台灣」「高雄」的讀者 孔令蘭敬上 106.8.7「立秋」
葉落 獻給喻麗清女士 爾雅
我和兒子都叫她喻阿姨。對於這輩分混亂的稱呼,喻阿姨開心地應著,並不要求糾正。
好些與我同齡的作家朋友,都叫她喻大姐。我有時想,是否把她叫老了?可我在情感上,確實對她有著對母親般的依戀與對師長般的敬重。
她就是我的近鄰,著名作家與詩人喻麗清女士。
2008年的夏天,我先生剛遠赴夏威夷任教不久,我就病了。那天早晨,我蜷縮在家中床上,腹部疼痛,面色蒼白,孤獨地生病著。喻阿姨在我家柵欄外,高聲呼喚我的名字。由於距離遠,我並未聽見。驚動了前面的白人房客,房客來敲我門,才知道喻阿姨著急得要命。
而我預約的家庭醫生,要好幾天後才能看診。喻阿姨非常擔心,決定馬上帶我去看她自己的家庭醫生。之後,每次看醫生、檢查、治療,都是喻阿姨開車帶我去。有天清早做腸胃鏡檢查,是由唐孟湘老師(喻麗清的先生)開車,唐老師等在醫院外面,喻阿姨陪我進到病房。她一直站在病床邊,憐惜地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說:「爾雅別怕。」直到我沉入麻醉中。
喻阿姨孱弱瘦小,身體並不是很好。可她為了我,曾在醫院守護很久,累了餓了,就吃一點挎包裡的黑巧克力, 補充體力。
喻阿姨是有大愛之人,除了對身邊的親朋關心幫助,還熱心公益。她參與創立青樹基金會,奔走於中國大西北與大西南地區,捐資建立學校圖書館,為中國教育事業的發展和民族素質的提高,盡了力量,令人尊敬。她家中不時有通過青樹基金會資助而來美的大陸貧困學生,在她家中免費吃住一段時間。
喻阿姨身材纖弱,面容秀麗,心靈細膩敏感。她謙虛,重感情,有慈悲心。她在〈內在小孩〉一文中,寫到自己早夭的妹妹:「她死的時候,我更加害怕,看見人家拿釘錘要把棺材的蓋子釘死,我衝上去想阻止他們,可是別人把我拉走,我想叫喊:『不能這樣啊,不能這樣啊,她會悶死,萬一她醒過來,不是會又悶又黑嗎?怎麼可以這樣啊!』」
喻阿姨出版著作幾十部,以散文為多。作品經常入選國內外各種選集及教科書,並獲獎無數。她除了對我生活上關心幫助,對我的寫作,也諸多提攜與鼓勵。她在為我的散文集寫的序中寫道:「我從台灣來,她從成都來,而我們相逢在美國同一條街上,這天賜的情誼勝似母女,叫我不相信上帝也難……」
可是,才短短幾年,喻阿姨就病了,且越病越嚴重。她婉拒朋友們的探視問候。一則,她喜清靜;二則,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最初的化療後,喻阿姨脫髮,她叫我不要去看她,說沒頭髮難看。我回說正好可戴各種各樣好看的帽子呀。我買了帽子給喻阿姨,她誇是最好看的帽子。
後來她決定不做化療,精神反而好了許多。有天傍晚我給前院草地澆水,喻阿姨夫婦在對街散步,招呼我。我趕緊迎過街去,笑容滿面的喻阿姨,穿著碎花連衣裙,花白的頭髮淺淺地長出來,像刻意的前衛。我誇:「喻阿姨的髮型好時髦喲!」她就笑得更開心了。
我有時下班回家從她家門前走過,會拐進她窗下的花圃,採幾朵香氣襲人的玉蘭花,因我被賦予了隨時採花的權利。若久了未採,喻阿姨會發微信提醒我。在她身體還好的時候,她會趁花開繁之前,採了插入清水的小碟,等我路過時,開門遞給我。
上班的早上,我匆匆從她家的街對面走去捷運站,總會轉過頭看看喻阿姨家的窗口。通常,百頁窗簾是捲上去的,露出採光良好的大玻璃窗。街邊泊著她家的銀灰色豐田車,熟悉得連號碼我都背得出。
看看窗,看看車,我就較心安了。因我知道喻阿姨夫婦,正安然地坐在窗下的沙發上休息或看電視。這是白天,他倆最主要的活動區。
但我也很感傷很無奈,外面陽光燦爛,鮮花盛開,世界如此美好,可喻阿姨卻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真的是「花兒何嘗黯然∕綠草連嘆息亦未曾∕……一刀刀 割裂∕春日裡漠不關心的燦爛」(喻麗清詩〈母親六十歲〉)。我甚至有點自責,怪自己束手無策,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睜睜看著疾病這把利刃,削食著喻阿姨的健康與生命。
最後一次見喻阿姨是兩月前的端午節。喻阿姨傳微信說:「你送來的粽子好好吃喲。每年的中秋端午等,我自己在美國長大的女兒都不記得,謝謝你一直記得。」
其實,那天見到喻阿姨,我就知道她已吃不動粽子這種難消化的食物了。可是,別人為她做的一點點小事,喻阿姨都不忘道謝。
昨天早上接到唐孟湘老師的短信:「麗清昨天早上離開了我們,她沒有太多痛苦,我們都不要太難過。麗清說不要有任何紀念儀式,大家心裡有她就滿足了。」
今早上班,我再次路過喻阿姨家,看看窗,看看車,看看門前的花圃,還是一模一樣。可我心中的感受,卻完全不一樣了。
屋裡的窗下已沒有了喻阿姨。這世上少了一個愛我的和我愛的人。
喻阿姨,在生命向著自然返歸的過程中,您靜穆、恬然地面對,讓一切平靜自然地進行。如此寧靜無聲,如此超然物外。
您在〈葉落〉中曾這樣寫道:
季節到了,葉子便辭枝而去,落了一地。有的枯過,有的縮過,有的病過;但是也有的卻像金箔一般美麗。不是所有的結束都是面目全非的。……
如果葉子不落,它永遠只在一棵樹上。它一旦隨風躺下,才能成為泥土,成為大氣,成為無處不在的自由——真正地被釋放了。倘若我們可以選擇,我想,也不是人人都願意不落的。……
也許,當我們的寂寞,由綠轉黃,變成無邊的寂靜時,便是我們的季節到了。願我們也能像葉子一樣無怨無哀,悄悄落下……(2017年08月24日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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