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04

夏祖焯, 四月四日兒童節

我屬蛇,卻不喜歡蛇,今年蛇年是本命年。上個月途經新加坡買了兩條蛇,一金一銀,是這輩子第一次買蛇。因為蛇扭曲纏繞,看起來全身發麻;蛇又常在暗處隱藏,蠻陰險的。但人都說屬蛇的男人很有吸引力,所以我聽了心裡還是很高興。
林海音抱著稚年的夏祖焯
人說本命年不利,但我的五個本命年都不錯:24歲在美國唸研究所;36歲在陽光之鄉的加州工作;48歲在舊金山高樓上班,遇7.1級大地震,死傷三千八百多人,命保住;60歲在台灣的大學任教,平平。

現在回憶一下第一個本命年 ─ 民國42年我在台北國語實小唸小學六年級。國語實小今稱台北實小,位南海路植物園對面,建中隔壁,那時可能是全台最好的小學。民國42年!大陸潰敗到台灣僅四年,一個有戰爭威脅,貧困的年代。然而四月四日兒童節來了,第一屆全國各界慶祝兒童節大會在台北中山堂舉行,有兩千多人參加,連走道都站滿了人。因為是第一次舉辦,許多高級官員竟來參加小孩子的盛會,包括教育部長程天放,內政部次長鄧文儀,省府秘書長浦薛鳳代表省主席吳國禎,實際上吳國禎因與蔣經國內鬥,五天後辭職,之後江南(劉宜良)因將撰寫「吳國禎傳」而被暗殺。還有後任副總統的謝東閔,前後任的台北市長吳三連及游彌堅。大會有一主席團,由各小學代表組成。主席團的總主席就是我,司儀是女師附小 (後稱女師專附小)的梁治國小朋友,宣讀上蔣中正總統及夫人致敬書是北師附小 (今北教實小)的何慶華小朋友。當時無私立小學,這所謂的「三省小」是極少數的省立小學,有別於一般市立的國民學校,所以考入三省小相當困難,許多大官、大商、大醫、大名之士都極力想辦法把孩子送入三省小。馬英九總統是女師附小畢業,他父親那時地位並不高 (似乎從來也沒高過),所以我不知馬總統是否自己考進去。但我可是不須要考試就能進入國語實小,那時我也是一般家庭,但是父親在國語日報工作,所以,免試!

大會前一天特別到理髮店刮了個光頭,家裡為我燙好全新的卡其布制服,這制服是國語實小為我買的,一早誰送我去中山堂不記得了。大會九時三十分開始,中央日報的二版頭條新聞是:慶祝會由夏祖焯 (十一歲)小朋友主席,領導行禮後致詞稱:「我們在自由中國慶祝兒童節,不要忘記陷在鐵幕大陸,被共匪迫害的小朋友們。」國語日報的頭條新聞有我說:「大家應擔當起反攻大陸的責任,解救那些可憐的小朋友。」同時,「夏小朋友的講話,博得了很多掌聲。」至於共匪如何迫害小朋友?我們這些小孩如何擔當起反攻大陸的責任?大概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接著我邀請程天放部長等相繼上台致詞。再下去我請主席團學生代表及幼稚園幼兒代表七人發表演說,「最小的只有六歲,都講得頭頭是道」。但國語日報報導:「大人起草的演講詞,和兒童的立場距離太遠,講得孩子不明白他自己所說的話,完全仗硬背工夫,當場一慌就容易忘詞兒。」演說內容大多和解救大陸小朋友有關,為什麼?因為他們在「水深火熱」中。

這場成功的大會只不到兩小時即完成。結束前的「上總統及夫人致敬書」由外型秀麗的何慶華小朋友宣讀:「…….以報答總統和夫人對我們仁慈的愛護和殷切的期望…….。」一結束,大批記者一擁而上,閃光燈不停。許多年後,曾任監察委員及中華日報社長的黃肇衍女士告訴别人,那時她大學新聞系剛畢業,第一個採訪的就是我。
會後,國語實小張希文校長 (曾任國民代表大會主席) 以校用(也許是國大) 三輪車載我去晉見教育廳長陳雪屏先生。陳廳長對我說了一些鼓勵的話,並沒有要我擔負起反共抗俄的大任,及送我一盒文具。然後,張校長載我回家,途中買了一盒精緻的糕點給我,在巷口放我下來。我就捧著這盒糕點和文具,謝了校長跑回家。

為什麼國語實小選擇我擔任大會總主席的任務?這和在校表現有關。我並未名列前矛,也沒得過什麼獎,但五年級時智力測驗全校最高分,六年級智力測驗又和一位女同學同列最高分。所以級任導師席淡霞老師向校方推薦我,和一位嚴姓小朋友競爭這位子。嚴的伯父後來是我國第五任總統嚴家淦先生。他一直成績極好,又常作班長,但比較嚴肅,我比較自然。最後校方決定全體老師公投,我以一票之差險勝。那時也沒什麼感覺,因為是席老師要我去的,我是小孩,老師要我作什麼,我就去作什麼。任司儀的梁治國是早期電視名主播梁興國的弟弟,後保送成大化工,任台灣固特異公司董事長。何慶華由北一女入政大外交系,是業餘出色青衣,這幾位我們在美國及台灣都一直持續來往。

那天席老師並未出席大會。前幾天我們通電話,她已83歲,身體、精神和談話令人無法相信如此高齡。她說六十年了,他記不起來為什麼那天她沒去。我說張校長的三輪車只能載兩個人,所以無法邀妳去。她認為這種解釋 (猜測)合理。席老師來教我們時只21歲,上海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大陸潰敗時帶著弟弟兩人來台。為什麼她剛出校門就能教資優班?其實是運氣好,為身體不好的陳老師代課。她一共只教了幾年,竟教出院士、教授、大醫生、企業家、新聞界大卡多人,還有一個在麻省理工學院任教的與諾貝爾物理獎擦身而過,我畢業那班53人竟有約30個考上建中及北一女,所以我常對人說:『作小學老師席淡霞是作到頭了!』但席老師沒教書幾年就被捕,他在台大唸工程的弟弟,趕緊把姐姐的日記及讀書札記燒掉,已免成為入罪證物,實際上席老師對政治根本沒興趣,所以數月後釋放。她遠嫁在德國某大學的台大機械系蔣教授。蔣教授在英國伯明翰大學任教多年後,又回台大機械系。至今,我們這些已功成名就的學生還是與席老師密切聯繫,她還是我們的席老師。見到她,就會聯想起高峰秀子主演的反戰電影「二十四の瞳」(二十四隻眼睛)。

一甲子,六十年!我站在南海路頭,青絲已成暮雪,身邊充滿活力、歡樂的實小孩不停的跳躍走過,充滿了笑聲與吶喊。回首國語實小及建中紅樓的歲月,中山堂舞台上從容的主持,重慶南路攘擠的人群,中正橋下不捨晝夜的流水。那些,那些並未過去,將在我們蒼老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深刻的痕跡。(2013年台北自由時報)       ●      ●      ●

美麗中國的林間海音     ‧夏祖焯‧

八達嶺的長城迤邐繞巔。遠看像條灰褐的長蛇,當地人把它當作聖靈。嶺的西側,延續著斷垣殘壁,人跡罕見。有人在斷壁下發現一隻已風乾的小鳥骸骨,附著殘餘的藍羽毛和紅的嘴尖。北京的大學鳥類專家認出牠是隻台灣藍鵲。這隻藍鵲千里迢迢飛來尋找什麼?牠迷了路?牠是如何渡越那寬遼而波濤洶湧的台灣海峽?沒有一個人能作解釋。

她安靜的躺在加護病房的病床上。身上臉上插了許多管子 ─ 她曾是一個充滿了活力與歡笑的人。第一天入院醫生即告訴我,她可能明天就會離開人間,但是一百二十二天過去了,她在等待什麼?等著我領悟出什麼她才走嗎?從孩童時代開始,她即從不告訴我,永遠留給我自己去領悟。一直到她的暮年,彌留之際,仍是如此。

我和她在床前面對面,她有時醒著,有時瞑著眼,在她醒的時候,我要告訴她一些事。然而,要如何引起她的注意呢?我在記錄板上畫了一個小男孩,坐在漂流溪面的大木碗裡,旁邊寫著「桃太郎」momotaro。那是小時她講給我聽的一個日本童話。我出神的坐在小板凳上,該是上托兒所的年齡,她反手拿著一本童話書,書上有些圖畫,黑白的,似乎與後來我讀到的原著有些出入。有個圖畫是穿著和服的桃太郎雙手撐開抓住碗邊,木碗遇到河中漩渦打轉。她告訴我,過了漩渦之後進入緩流,溪面很窄,兩岸夾著低遮河面的櫻花樹。我會聯想到滿天無聲紛紛飄落下的花瓣,墜在溪面上,被緩流悠悠帶去。以後我長大一些,有時聽她在屋裡哼一隻歌,調子優美,有些哀淒,也很緩慢,像是桃太郎木碗邊的流水;又過了許多年後,我知道那歌的名字是「魂縈舊夢」,一首四零年代的中國老歌。前面幾句是:「花落水流,春去無蹤,只剩下遍地醉人東風。桃花時節,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閨話長情濃……」那時我還很小,似乎沒有可能見到狹窄的溪流、滿天的星點、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為什麼由桃太郎會有那種聯想?也許是她後來哼的「魂縈舊夢」給我那種感覺;也許,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所以她心裡想的傳到我腦海裡。

有時,我會想到另外一個醫院,早年的台北「第一外科」,似乎離城中的鐵道不遠。她躺在靠窗的病床,有許多的光漫入,老式建築,鐵架的床,床邊是個純木製深褐色的檯子。許多年後在美國看到上海製片廠出品的「城南舊事」,童星沈潔飾她的童年,到醫院去看她的父親,我才恍然大悟這是相似的場景、家具和相同的老式醫院環境。那時我在建中唸初中一年級,大概十二歲左右,穿了短褲,每天下課騎腳踏車去看望她。她剛做完一隻乳房的切除手術,我沒有癌症可能在數年內復發或流竄導致死亡的想法,因為年紀小,不懂那麼多的事。她住雙人房,以屏風隔開,進門是位三十出頭的本省籍男士,濃密的頭髮,長得清俊,膚色略黑,沈默,從未見過笑容。我走過床邊,他點一下頭,並沒有抬頭看我,他的脖子下端貼著紗布繃帶,因為癌症剛開過刀。脖子上開刀是那一種癌症?會不會死?他是那麼安靜、憂鬱、孤獨,永遠半躺在床上看書,看的都是日文書,可許是日本小說吧!有時她會隔著屏風用簡單的日語和那年青人交談,那是我初次聽到她整句的用日語和別人談話。

她出院後不久,那個年輕人就死了。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只記得她告訴我:「那個人的日文真好。」許多年後,我開始在大學教授近代日本文學,說不定指定學生看的川端康成的「千羽鶴」、「雪鄉」等等,就是那時那個人躺在病床上人生最後的享受吧!
    許多年以後,我終於到伊豆半島重步川端筆下「伊豆之舞娘」的足跡。在一個鄉村的小書攤上發現一本許多年前的日本小學課本,面已泛黃。我把它帶回台北,卡桑(註:日語「母親」)您看到,拿起來竟朗朗閱讀,這幾年來您因中風及腦萎縮已不看書報,為什麼會突然朗讀您平日不使用的日語,確是費解。小學課本上有昭和天皇騎在馬上閱兵,兵士們的軍服看來是二次大戰時的情景,那些受檢閱的部隊,可否是即將來打中國的。卡桑,您生在大阪,第一語言不是台語,是日語,此外,您同父異母的姊姊是日本人,所以我的大表哥也是東京都成功富裕的商人。然而,卡桑,您獨立創辦的「純文學出版社」卻在當年出版了所有重要的抗日小說,如「滾滾遼河」、「藍與黑」、「長夜」、「蓮漪表妹」、「蒼天悠悠」…等。我也在居美國期間成為「抗日史實維護會」熱烈的支持者。為了非右翼的留美學生「保衛釣魚台運動」,我出國十年未能返國門一步。有些人問我,你們這樣做,不是自相矛盾嗎?你們的近親是日本人,而且中日戰爭結束已久?

但是,卡桑,您和我都知道,近百年中國的落後與貧窮,造成了某些國人喪失民族自尊心,甚至想作歐美人,日本人,以作中國人為恥。我唸建中時,您認為我已夠大了,您告訴我,「1950年11月,20萬中國軍隊突然越過鴨綠江,在北朝鮮戰場和聯合國軍隊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戰,在那個戰爭裡,中國是一國打十八國,而最後打成平手,這是人類軍事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中國人做到了!」卡桑,您和我都那麼喜愛日本的文學與文化,也那麼喜歡日本人的多禮及櫻島感傷而優雅的情調,但是,我們永遠把自己的民族格置於一切之上。

卡桑,您躺在病床上,兩眼空洞的望著我,您心中在想什麼?想以前?想現在?想以後?人說繾纏病榻,暮色近晚的時候最容易想起往事。我常帶了台灣人老太婆喜歡的玉蘭花給您,就像孩提時代,外婆常愛把玉蘭別在胸襟上一樣。玉蘭花在病室中散著淡淡的清香,室中幽暗、靜寂,您會想起牽著我的手蹣跚學步,您教我繫鞋帶,教我數手指,教我扣鈕釦及穿衣服,您教我慢慢用湯匙吃東西,教我如何用一張紙擤鼻涕,您看到我第一次掉牙,第一次學自行車……這些兒時和您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是多麼令您懷念不已。此刻,您會想起什麼?也許您會想著那個身高不到您胸部、理了個小平頭跑來跑去的小男孩,天真的跑過來問您「我是誰?」

「你是戲裡的主角。」您說
「一切都是假的,是吧?」
「是的,一切都是假戲,但你是真實的,所以,你長得這麼好。」您繼續說:
「聽我說,外面的世界,外面充滿了謊言,虛偽,欺騙。但是在我給你建造的小世界裡,你可安心的成長。你不必害怕,我比你更瞭解你自己,因為你是我造的……」

我長到您面部的高度,在國語實小的智力測驗得到全校最高分 — 此生唯一的一次第一。您高興的帶著我到南海路旁吃一頓豐盛的中飯,然後進植物園看荷花。午後,大雨忽然傾如瀑布瀉落,荷池綠葉上點點錘聲,您用小扇子遮著頭,牽我手急步在兩個荷花池的夾道上奔跑,而我竟然發現已跑得比您還要快。我跑在您前面,牽著您的手,心中有著一些得意。啊,我要走出那個您建造的小世界了!

我終於長成了,還是在植物園對面的建中唸書。您開始主編「聯合副刊」,著名的「林海音時代」終於來臨。在那十年的時光裡,以及往後您創辦純文學雜誌及出版社的期間,您像陽光一樣照耀著許多茫然的年輕作家,為他們帶來了溫暖和激勵,讓他們在台灣文學的道路上大放光芒。卡桑,在一個男性中心的社會裡,您要奮泳掙扎,您對任何人,甚至背著您的人都寬大為懷,從不出怨言、計較,那是何等的胸襟啊!然而,卡桑,您是有收穫的,因為在我成長的歲月,您給我立下了一個心胸寬大的典範,那是一個子女從父母身上學到,無限的人格。就是在那些迷惘與困惑的日子裡,站在窗前年輕的我,看見您遠遠由街頭踏著平穩的步子走來,街的兩旁,儘是亞熱帶初夏昏慵陽光下低矮的日式瓦頂房。許多交叉的光條在褐深帶著煙燻細細裂縫的木板牆間穿梭,我猶記得,卡桑,您那時是那麼年輕、自信及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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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黑夜終於到來。我被捲進那起與大陸有關的政治案件,資料竟然跟著走到任何一處。她也在我唸成功大學時因「船長事件」而離開「聯合副刊」。我記得外間風風雨雨,謠傳她已被捕。

我回到台北去看她,她站在日式房屋的玄關上,平靜一如往昔。她告訴我,她第一個長篇受讀者歡迎:「主角是一個比我年輕許多的未婚女孩,一個和我不一樣的人。」那個女孩就是『曉雲』。曉雲和她以前所寫的女人的婚姻有相當大的不同,時代變了,女人變成有職業、有相當自主權,並不一定要用婚姻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又告訴我現在不編聯副,可以做一些其它的事了。我告訴她,我現在是大四生,已成為成大橄欖球校隊的主力隊員。如今想想,卻也想不起我們還說了些什麼。

我在出國留學時遭遇出境困難,終獲解決,在混亂不明的情形下,倉促拿到了出境證。她從未說什麼,但我可猜想到她一直在為這件事擔心。

台北的春日細雨霏霏,我看到她走向菜市場的背影,有許多嘈雜的吆喝、車聲、討價還價聲,潮濕的水門汀地,某一個年青的母親尖銳的斥罵她亂跑的小男孩,我心內百感交集——早晚要告訴她的。我坐的貨輪「台中輪」幌呀幌,一路由高雄港,幌到了美國。在舊金山的觀光點漁人碼頭匆匆找一份勞苦工,要維生也要靠這個湊足第一年唸研究所的費用。而她在此時也應邀到美國訪問幾個月。

她到舊金山來看我,我剛上岸,人生地疏,體力勞工相當辛苦,還要躲避移民局捕捉非法打工者。那時我已決定與在台灣的政府決裂,學成得到工程博士後回大陸為祖國未來的建設效勞。我的心情既堅定又矛盾,既簡單又複雜。我欠了出國債,我的精神不繼,我的前途茫茫,我在漁人碼頭親眼看到中國人被歧視,種族的糾紛就發生在你身旁。我困惑,我沮喪,然而中國的軍隊在中印邊境澈底的擊潰了印軍使我興奮。我又興奮中國核武試爆成功。我們在我租的廉價單身公寓見面,兩人面對面平靜的談話。我告訴她我有意學成後航向大陸,她知道在那種白色時代她可能會失掉她唯一的、她喜愛的,引以為榮的兒子。然而她並沒有阻止或影響我的意圖,只是低著頭輕聲說了一句:「你有你自己的路子。」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我學成未歸大陸祖國,而是歸了另一個祖國台灣——也是中華民族的根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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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我又回到您的床前一陣子了。您一直在熟睡,我俯身叫您,您不醒。我每天來看您,由學校開車到石牌的振興醫院要一個半小時。有時白日盡時我已太累了,在雨水及黑暗中奮鬥,永無休止的塞車。好幾次,我掙扎到了病房,不久就伏在您床前睡著了。哈!我還告訴您一件趣事。那天塞車在新生高架橋上,大雨磅礡,我知道起碼還要四十分鐘才到,我尿憋急了,也顧不得沒帶雨傘,打開車門站在大雨中的高架橋上就地舒解。大概也算是一項金氏紀錄吧!

我們談到那裡了,卡桑?喔,我們來談談「純文學出版社」的結束吧!

那時您決定結束「純文學」,結束您人生的一個階段,老了。您把九萬本存書全部捐贈各地圖書館、學校、慈善機構,數百本已買斷的版權無條件還給原作者,乾淨俐落的收場。為何結束,外界猜測紛紛,只有您和我知道為什麼。

「純文學出版社」是我國第一個具有規模的文學專業出版社,在它二十八年的過程中,堅持「純文學」的路線——以純文學始,也以純文學終,從來不出通俗文學的書。因為您從未說過以純文學的優越性壓倒通俗文學的話,我無法獲知您對通俗文學真正的看法。然而您的作風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清晰的瞭解,在我的身體裡流著純文學的貴族血液,我知道如何維護這個高貴的血統,不和通俗文學的平民血液相混,以免破壞了貴族血統的純正性。這種血統與教育程度、財富、官位無關,而是和一個人的天生文學氣質相關。文學的階級性就在此呈現。

您站在出版社的窗前,望著窗外雨景,許多車子濺水而去,幾個婦人撐傘小心翼翼的通過門前。一個運貨工人以台語與您交談,他工作一天才賺兩、三千元,車租就是六、七百。您無奈的回答:「人就是這樣的嗎!」

工人又不經意的問您:「公司關了,要移民出去?去美國?」
「我到美國去幹什麼?」您說,「這裡是我的家鄉啊!」

「純文學出版社」關門了,我站在歷史的尖端,文學在我面前。您是個代表,是個象徵。您一直是個有膽識的女人,不只是作家,也是有眼光的領袖。領袖不同於經理,因為領袖要付出give,而不是收取take。您喜愛笨重的大象,不是靈巧的鳥,不是矯捷的花豹,不是多彩的熱帶魚。因為象是負重,腳踏實地,重量級的哺乳類。您在國人尚無捐血觀念,只有賣血的早年,就以一個年青女性而去捐血,因為血庫需要您的O型可以給大眾的血。

我走到重慶南路上尚未處置的「純文學書屋」廢墟,立在許多的書籍、信件、廢紙型及往事當中,忽然想起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一首詩「焚燬的諾頓」Burnt Norton。我一直想像「焚燬的諾頓」是個戰火廢城,一個出自聖經或希臘神話的典故,直到在美國的網路上看到一位女士的造訪敘述,才知道那是在英國一座廢棄的莊園,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我還把造訪的紀錄及圖片印下來,寄給余光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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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條庭院,有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抉頭酒醒,別是閒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您忽然變得沈默了。偶爾有朋友來看您,只是安靜的坐在那兒聽他們聊天。也沒有人問您什麼話,因為大家知道您中風後也答不出什麼。但是您仍保持著優雅的風度,而您也喜歡熱鬧,希望朋友來看您。

我回來這幾年,您逐漸的衰老,病了,憔悴了,不再美麗了,然而回想您過去種種,我覺得您從來不曾如此美麗過。即使您的形貌不再美麗,那對我又有何區別呢?兒不嫌母醜,狗不厭家貧,這幾年,您默默無言帶給我的啟示卻是不盡的美麗。

卡桑,我在您病榻旁的紀錄板上畫了奈奈子,小次郎等童話人物。——我小時您給我講的故事。我想,那時候很少有母親會講日本童話給子女。還有,我畫了川端康成的「千羽鶴」及「雪鄉」——「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鄉了。夜色下,大地一片雪白,火車在信號所前面停下。」——您在我唸建中時向我提到的一本小說。

我把您那張一公尺二十見方的大照片,那張在三峽老街照的,掛在我研究室的牆上,桌子斜擺,這樣我一抬頭,您微笑的看著我。在您照片正對面的牆上,是莊因豪氣瀟灑的字幅「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卡桑,那是您的寫照。外公去世時您小學剛畢業,是長女,六個小孩和外婆就靠郵局的撫卹金過日子,堅強的挺過來。而正義感,是非心是男人特質,也是您的特質。我的妻子曾對我說過,「只有你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因為你是她唯一的兒子,你們身體裡流著相同的勇敢、正直、愛國的血液。」

卡桑,我出生時口裡含著一枚金鑰匙,醫師及院長在震驚中遍查醫學文獻不得其解。只有您毫不動容,因為您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長大以後,您從未告訴過我要用這把金鑰匙去開那一扇門 — 您要我自己去發現、去領悟。我知道了嗎?我發現了嗎?卡桑,我不需要您的庇護,不需要您的指導,但我需要您的啟示,由這些縫隙中發現光亮。這一生,我與您聚少離多,但在我心中,一直以父母為榮。尼采把他的成就歸於父母優秀的遺傳;佛洛伊德認為一個男孩如果得到母親的寵愛,終生就會以征服者自居。

幾年前,您的病還未嚴重時,有一次緊急入院,醫院太擠,只有三人一間的三等病房,臨時又找不到看護。我睡在牆角的一張版子上,臨時入院所以沒有棉被枕頭,我用外套做枕頭躺下。另外兩床病人的家屬也睡在地上。半夜,您在黑暗中醒了,忽然坐起來,輕聲叫我的名字。我迷糊的回答,我想,您是怕寂寞而叫我?怕生病?怕黑?而您卻說,「你沒有被,冷不冷啊?」像是對一個小孩一樣,而您是在病中啊!我說「不冷」,我又趨前問您好好吧?您只滿意的笑笑,沒有回答,櫻花紛紛落下,像雨,像水滴,像淚珠。

卡桑,不開車的日子,我坐捷運去看您,稍晚回來時,空蕩的車廂和隆隆的車聲並未給我以歲月之感。望著黑夜為襯底的車窗,我又會聯想起「雪鄉」中島村在車中窗看到令他傾儀的葉子那一幕。許多人無法瞭解為何一個工程博士轉業為文學教授,也許有一天基因工程會找出答案,至今我仍然深信遺傳對一個人的影響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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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師(4:11)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8HT8zdYOog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卡桑,離別的日子終於來到,您平靜的在睡夢中離去。住院這段時間,我每天來看您,看您逐漸衰退的病體,我想到什麼?我想到文學,我想到卡謬「異鄉人」裡的莫魯梭,以及深澤七郎「楢山節考」裡健壯的辰平背著他母親阿倫上楢山,我想到……

卡桑,您最後的一段路沒用輪床,是我用雙手抱著您走去太平間。「楢山節考」中辰平背著母親上楢山,他是壯年的農家男子,我不是。但我不覺得您的身體重,那一段由病房到太平間的路程中,我抱著您的軀體,心中充滿了欣愉,您孕育了我,生了我,帶我來到這個世界。如今,我能抱著您,帶您離開這個世界,那是何等愉快及痛苦的經歷啊!

在那之前,您要走的時刻,我說,您放心的走吧,我會替您一切安排好的,您走了以後,常常回來看我,因為我是您生的。

卡桑,這幾年您繾繫病榻,沒有說什麼話,沒作什麼事。這幾年,您活得有意義嗎?不管別人如何想,卡桑,讓我告訴您我的感覺吧!我認為,我認為您還在,因為您不可能死去,您不可能離開,因為我不是上帝創造的,我是您創造的,是您的一部份分出來的,所以您一定在,永遠在旁邊。那不是夢境,不是虛幻,不是另一個世界,是現實的,您帶我走過世界,那是北京的冬日,那是台北的街頭。想到您,總是在白晝,許多的光,不是夜晚,因為夜晚是黑暗的,那不合乎您的個性。常常是有許多人的歡樂的畫面,而今是您一個人的背景,那又似乎是不真實的。以前,我們曾常爭執,因為我們兩都是表面溫和有禮,實際上鍥而不捨、近乎頑固的人。爭吵歸爭吵,只要有您和我,事情一定辦成。如今,我沒有人爭吵和競爭了。有些寂寞啊,卡桑,有些寂寞啊!

您躺在台北盆地的青草大地上,秋季開滿了白芒花的大屯山是您的被,輕柔和緩的淡水河流呀流,靜靜的流過,流入您的夢中,靜靜的。卡桑,您走時我並未夢到您,在和您獨處一室的十小時守靈中,我一度疲倦入睡,您也未曾入夢。但是我領悟到了,您在呼吸,或不再呼吸,對我來說沒有區別,因為您會永遠存在的。卡桑,我說,您走了以後,要常常回來看我啊!    您果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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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夜已將盡,黎明即將到來,我徹夜未眠。前塵種種,往事如煙,我又回到桌前,對您說話,告訴您我心裡的想法。您已走了,現在,在我寫這文章時,您又活了。您不會孤獨,在您躺的上方,您聽到我孩童時細碎的腳步聲,我找到了您,您聽到我的聲音,於是您所有的夢又回到了甜蜜與溫暖——那個留了小平頭跑來跑去的小男孩,用他稚氣的聲音說「我愛妳,媽。」於是您安心而滿意的進入夢鄉。

一陣強烈的東北風,載著您,在空中飛,飛到我窗外,您微笑的看著我,而此時我也望著窗外,看到您在天空中飛翔。您敲敲窗子,要看看那個小男孩怎麼樣了。他長大了嗎?他蒼老了嗎?

卡桑,我倦欲眠,Ich bin muede, ich moechte schlafen (編按:德文「我很疲倦, 我想睡了」)。Bitte fliegst du weiter.您繼續飛吧,卡桑,卡桑。

您飛過台北,飛過淡水河,飛過大屯山脈,飛過台灣,您的家鄉。您飛過日本,您出生的地方,櫻花開滿了遍山遍野;您飛過太平洋飛到北京,您成長的地方,您飛到長城。您飛得太久,飛得太累了,飛得那麼長,然而您飛了一輩子,現在還在飛,不停的飛,您聽到了松樹林間海濤的聲音,在美麗中國的大地上……
暮年的林海音與夏祖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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