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漂泊,再看中国,草木泥瓦都那么亲切,城乡街市上拥堵混杂的喧闹,以至那大风旋起迷住眼睛的尘土,都会让我忽然泪水婆娑,真有点鸟飞心颤的感觉。尤其是那些与生俱来的文化符号,每每看到红木的汉字门匾,茶叶纸墨,即便打开一把檀香的扇子,几乎就是微醺。
中国真的很大,好像永远都走不完。喜欢白先勇先生说的一句话:“家是什么?家就是关于中国的所有记忆!” 向北听见“金戈铁马”,向南看见“江枫渔火”,多少次我从梦中醒来,以为自己回“家”。
2010年的秋天,我又一次踏上回家的路。这次的心情却非比往常,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是隔着海峡的台湾,有点儿陌生和惊悸,盼望中更有些迫不及待。
落地北京的时候还是清晨,去台北的飞机还在三个小时之后。眼前的一派清寂竟让我有些惆怅。前方看见一家已开张的咖啡店,走近一看,只坐着一个清秀的女子,再一看,却是来自旧金山的女作家尔雅,真是一番惊喜,因为她也是去台北参加海外女作家协会的第11屆年会。
意外真好,这些年我爱上佛学,看万物皆有因果,遇事皆用辩证法。想起很多年前我在旧金山第一次看见尔雅,她开着一家洗衣店,我开着书店,日子都过得好辛苦。后来,她的洗衣店越开越好,我的书店就剩下我一个读者,但结果是我们都开始了自己的写作。
两个文学女人说起台湾来神情诡异,我小时候以为台湾都是特务,直到后来教台湾文学,知道了白先勇、三毛、琼瑶,后来喜欢林青霞的电影,听邓丽君的歌,对台湾才有了向往。尔雅则细语:“我有个舅舅就埋在台湾,他是空军。”
飞机终于掠过了台湾海峡,我的心跳都开始加快了。想想台湾的存在,实在是有些妙悟的禅意,说来是败兵之岛,但却败中求胜,在亚洲跃进龙门。尤其是中国大陆经历了政治风暴的浩劫,几经摧毁的中华传统文化据说在台湾保存得很好,这冥冥中似有天意。
像许多大陆客一样,第一眼看见台北,完全是惊讶!别人是惊讶它怎么会如此古旧,我的惊讶是怎会这般安静。街上没有人吵架,没看见有人吐痰、乱扔垃圾,开车的人不按喇叭,路人的脸上看上去是那种平和与自尊,他们好像一点都不着急,按照自己的节奏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因为陌生,我总在问路,但处处是温良恭俭让的气息。去找卫生间,里面的标语却是:便后随手冲,春泥了无痕。在台北的捷运车厢里,迎面张贴的是作家张小娴的一句爱情诗,竟然不是广告,让我惊呆。刚刚坐下拿出一瓶可乐,一个5岁的孩子走到我面前说:“对不起,这里不能喝饮料!”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对话:“台湾是风景漂亮吗?”答:“这里美的是生活方式。”
夜幕落下,散步在台大附近的街上,两旁有相当古旧的房子,猜想那肯定是私家的房产,谁也动它不得。眼前的台北仿佛经历过繁华与成熟,带着一股温和的书卷气和老成的娴静。路上没看到警察,也很少有大兴土木的街道阻隔,各自守规矩地站在红绿灯下,真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更令人感动的是一排男女立在巷口排队倒垃圾,将分离好的“可回收”、“不可回收”、“厨余垃圾”等大袋子交给来收运的垃圾车。这2300万人口的台湾,每天傍晚在固定的时间地点整齐划一地运送垃圾,这样的“垃圾不落地”画面,让街头彳亍的我几乎流泪。
奇怪呢,这灯火通明的台北街上怎么也找不到一家洗脚店,远处看见了诚品书局里的人头攒动,这可是台北的一大景点,赶紧走进去,里面很安静,我完全不抱希望地要柜台查找一下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因为在大陆一直找不到这部书。以为就是一句抱歉,没想到,两分钟后前台小姐告诉我他们这一家虽然没有此书,但已从别家书店调来,五分钟送到。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来到了我手上,心里面真是百感交集:诚品,我为你骄傲。
翌日大会开幕,见到数百位海外女作家,她们中有不少都是双重国籍,先抵台做免费体检再探亲友,好一个宾至如归。台湾政府也对这些持选票的“自己人”相当重视,老萧(萧万长)先生在开幕式上首先登台,说:“经济可以使一个国家强大,靠文化才能伟大。” 他的话虽然让我热血沸腾,但我更感动的是台湾的官员都如此地谦卑和儒雅。会后我们去参观“总统府”,里面的简朴简直不能想象,唯一的华丽装饰就是正在盛开的兰花。那天“小马哥”来到我们面前握手,一眼就看到他身上的西装后摆略长,真是好看,反正与大陆领导人的西装就是感觉不一样。马先生发表讲话:“告诉大家,2008年台灣共出版40,575種圖書,中國大陸為149,988種,大陸是台灣的3.7倍;然而大陸人口是台灣的57倍,故台灣的出版力粗估是大陸的15.4倍。”听着他朗朗的声音,我不禁想起前一晚的媒体正在对他口诛笔伐,心里叹道:如果他不从政,将是一个多么好的学者。
在台北,正赶上举世瞩目的“花博”开展。想不到这“花博”竟分了好几个版图,每个区域之间都要坐很久的公车,一问才知是不能占用私人的土地,市府只能分散建造那几个大园子。我们几个文友因为时间紧,现场一一排队根本来不及,一面捶打着腰腿一面问导游小姐可有VIP通道,小姐说:“哪里会有VIP,台湾是民主国家,人人平等!”不是失望,而是感动!随着长长的队伍走到了“西安院子”,上面就是大陆作家贾平凹先生的题字,真是喜出望外,那一刻,感觉台北与西安成了一家。
听说台北的夜属于西门町,急急跑去,没看见什么星探,看见的都是夜市上的美食,忽然想,那些海鲜煎饼、大肠面线的味道估计都是当年的老兵带来的妈妈的手艺,当然就是人们最怀念的味道。我的迷恋是台湾的水果,它们的名字好美,如莲雾、腊八角、番石榴,最奇妙的是“释迦”,它的样子长得就像释迦牟尼的头,剥开绿色鳞状外壳,里面的瓤洁白润滑香甜。夜市上在大卖苦瓜汁,以为很苦,买了一杯,好爽口,引得同行的文友们个个插了吸管来分羹。
漫步台北的商业小街,干净又清雅,客人与商家的交谈轻柔软语,店铺门口绝无配着音乐大甩卖的吆喝声,难怪老同学沈宁在他的《台北六日》中写到:“喧闹与文明成反比。喧闹之地,必是文明低落之处。喧闹度越高,文明度越低。而凡文明之地,自然不见喧闹。” 欢喜地走在这样的街上,热闹并不吵杂,烟火中却充满着温馨。跟店家聊天,他告诉我:“台湾人的诚信度很高,你不用担心上当受骗!”这话说得我心里的深处很不好意思。
我还注意到巷子口的摩托车竟然都没有加锁,邻座的年轻人脸上充溢着自足与自信。听说台湾的高中生都能上大学,他们并不热衷于追逐名利,而是寻找着自己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小心与身边的一对大学生交谈,男的说他将来喜欢做垃圾回收的工作,因为地球上的垃圾最可怕。女的说她打算开一家汇聚世界各国甜点的面包店,她的拿手活儿是意大利的提拉米苏。他们俩告诉我:人生不想求荣耀,只想追求简单和快乐!这样的感悟很让我深思,也许台湾人已经走过了那种追求浮华的岁月,他们在渴望恢复到一种生命的原色。
到台湾自然要看风景。一早去阿里山,旅游大巴绕得人头昏眼花。问导游:“为什么不在这里造一个空中缆车?”导游说:“不能造,因为不想破坏环境!”那日在日月潭,潭水并不惊艳,却听导游顺带讲了一个颇有禅意的传说。他说在日月潭附近有个慈恩塔,原本只有999尺高,但老蒋先生来了,他非要千尺,于是慈恩塔被加高了一尺,但从此蒋家王朝的命运就衰败了。导游的结论是凡事不能求满,999其实正好,满到1000,便是败路。
在台湾岛上恣意漫游,震撼到我的并不是风景,却是台湾的宗教教育。那日我们行车到南投县的埔里镇,四面环山之中,巍然矗立着恢宏的中台禅寺,那气势完全不是古刹,而是现代化的佛家重地。走进庄严肃穆的大门,迎面-尊高大的鎏金弥勒佛像,仿佛他一直在人间寻声救苦,布施普渡众生。听人说弥勒佛的笑容很有几分神秘,在同-时间、地点,从不同角度,因崇拜者心境的不同,看他的笑容都不-样。
中台禅寺很大,如同一座大学堂。在达摩祖师像前,看见很多人在打坐修禅,感悟佛祖的慈悲和智慧,同时找回自己的本心和本性。在大厅里赫然看见一幅对联,上面写着惟觉老和尚的话:“禅本平常吃菜吃饼扬古道,教贵当机施言施棒皆玄音。”讲解员告诉我们:“人可以静修也可以动修,心在哪里,佛就在哪里,只要放下外缘的一切,就能观照自己,达到灵魂里的平静。”听完这话心里面立刻感觉有佛,大厅里可以照相,结果发现我的头上和衣服上都有一层金色的光。
台湾的佛学真盛,全民推广宗教教育,倡导对上以敬,对下以慈,对人以和,对事以真。台湾的庙宇遍布全岛,好多家庭也自设佛堂,正可谓“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在一些道场,拜谒的人群中不少是中小学生,孩子们在梵声中净化心灵,从小就懂得“敬畏”和“悲悯”。然而,我的眼泪却是因了导游的一句话:“你知道台湾的寺庙与大陆有什么不同吗?大陆的房屋建筑多为坐北朝南,而这里的寺庙都是坐东朝西,面向大陆。”
行车到台南,早听说这里的人对大陆客有敌意,我就静静走在台南的老街上。看到一双手工的皮鞋,身上的台币不够,那老板娘竟和善地笑着,说给多少都行或者就给人民币吧!简直让我想不到。台湾岛上十八天,每每看到旅游商品和土特产,都是让客人先品尝,随车的导游也绝不强迫大家购物。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想要买,因为感受到彼此的信任和真诚。
旅途中,总让我想到“仁、义、礼、知、信”,想起老祖宗的“道法自然”及“天人合一”。在台湾,无论是参观客家人的开心菜园,还是原住民的“创意工作坊”,处处都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保护家园的信念已经深入人心。论人口的密度、资源的匮乏、及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的发生率,台湾都排在世界的前列,但如此地域窄小环境恶劣的一块海岛,并未遭遇到城市无限扩张的现代病症,而是随处可见绿树掩映的农舍村落,炊烟缭绕的鸡犬相闻。可惜没能看上舞蹈家林怀民导演的“云门舞集”,据说他的有些场景就在乡村的稻田里上演。如果说中华文化的传统好比一棵大树,千年来根脉延伸,但可惜本土的主根有些已被破坏了,而伸展到海峡对岸的文化之根却被精心地培育并枝叶茂盛。
在台的最后的一天去看淡水的落日,极目远眺,海水的那边就是大陆。怀着禅定的心,盘腿坐在码头上,感叹台湾四处都是海,所以离世界的距离很近,但她的内心又如此地“中国”!擅于包容和汲取各种文化的台湾,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开拓出自己的路。
说来又是神奇,徜徉在淡水的左岸,好想遇到一位朋友。不期然抬头,眼前真的就遇见一位从休斯敦回台探亲的老朋友,他看见我的瞬间张开了双臂,激动得不亚于两岸统一。他一面听我的观感,一面告诉我,十年之前的台湾比现在更好,人与人的状态更和谐、更温暖,这些年台湾的某些政治人物总是挑起族群仇恨,社会内耗,经济衰退。我告诉他:“台湾的软实力还在,一定能走出阴霾。”
台湾归来,好像喝了饱饱的喜酒,五年来一直埋在心里发酵。就在2011年6月,先是看到“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在台北故宫开幕,300多年后,浙江省博物馆馆藏的《富春山居图》(剩山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院藏《富春山居 图》(无用师卷)终于合璧展出,感叹两岸同根同源的悲欢离合。这一年的6月28日,开启了大陆观光客赴台自由行,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历史,就是这样用一个一个的脚印铺写而成。
禅意台湾,禅意中国!冥冥中的大慈悲与大智慧,正降临在我们身上。
《人民文学》2015年,“美丽中国”全国游记征文获奖作品专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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