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
從童年開始,對每個節日,我都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當天如不鄭重其事,好好過它,似乎就上愧對神明,下愧對蒼生,也愧對親朋好友,當然更對不起自己。
這種潛意識,在心理學上,可稱為「年節情結」。成因要追溯到太古洪荒時代的「結繩記事」和豐年祭典。靠著這些年節和繩結,我能清楚記得人生每一個新年,和那一年所發生的每件大事。
每個節日都像是一首詩,有優美旋律、幽雅章句,會引起共鳴回味、欣賞感動,其中還包括許多象徵涵義。每個節氣都象徵一種氣節。中秋的皓月,高潔孤寂;端午的龍舟,砥柱中流;元宵的燈火,溫馨甜蜜。
每個節日也代表著一種美食。月餅裡能吃出秋天、月亮、嫦娥、故鄉;粽子裡能吃出夏天、龍舟、屈原、詩意;湯圓裡能吃出春天、花燈、繡球、愛情。
當然,最重要節日就是新年。在這天,每人生命就如同電腦重新開機,所有功能設定都可以更換,提升到下一個更新更好的版本。
過年是一種慶賀,也是一種告別。
新曆年有跨年晚會,就像一次約會,甚至一場婚禮。其實它最像的是一場畢業典禮,在這一年中,該選修的功課,該學習的教訓,都已經學到了。考試中答錯的題目,以後就永遠不會再忘記了。
當《魂斷藍橋》主題曲,那首〈驪歌〉在紐約時代廣場上幽雅地響起。這時就該「慧劍斬情絲」,向等待了一年的夢想和沒來赴約的情人,說聲再見,再熱情地展開雙臂迎向另一個新年、新的希望。
舊曆年則有大年除夕的年夜飯。這一天每個家庭都要卯足功夫,準備大快朵頤。
在海外過中國新年,可以視為一種宗教經驗。那麼大年除夕的年夜飯,自然就是一場豐盛的祭典。
擺滿在桌上的,不只是珍饈美饌,也包括了主人的精心巧思、全家人的溫馨甜蜜。那些大江南北美味、歐亞各地餐點,除了令人懷念起故鄉故國,也讓人回味起多少年漂泊各處所留下的痕跡。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家人勤奮努力地過了一整年,正好藉此機會,享受豐收成果,犒賞一下自己。這可說順天應人、合情合理。
大年除夕這一刻,常教人瞻前顧後、感慨萬千。這種感覺,就像吃年夜飯時,擺在圓桌正中央那只大火鍋一樣,甜酸苦辣、五味雜陳,令人百感交集。
美國是全世界漂泊者的樂園,有人說是「民族大熔爐」,也有人說是「民族沙拉盤」。而它真正最像的,其實還是年夜飯裡這只大火鍋。各族群文化特色,雖未完全熔合,卻也並非互不干涉,而是細心調和鼎鼐,將鍋裡的牛羊雞鴨、魚蝦蔬菜,都用文火慢慢熬煮,讓它們都能水乳交融,使滋味到達一定火候。
過年是地球上人類的宿命,因為地球繞著太陽轉,每轉一圈,就是一年。宇宙間彗星隕石無數,難保沒碎片飛向地球,加上天災戰亂、資源短缺、環境汙染,世界末日隨時會來臨。如今居然順利沿著軌道又繞了一圈,這就應該額手稱慶,感謝上天庇佑。
除夕這一天,家人親友齊聚一堂,尤其使人感到珍惜。儘管這世界上有金融風暴、政治危機、文化衝突、風沙塵霾、細菌病毒……,而一家人居然平安無恙、談笑風生、歡樂如初。天下之樂事,莫過於此。
如果這一年過得不盡如意,年夜飯更是非吃不可。這也符合心理學分析,當一個人遭遇重大挫折,情緒極不穩定時,會想要抽菸、喝酒、暴飲暴食,藉以抒發鬱悶。
親友之間,在一年中,如有任何傳聞誤會、矛盾心結,這更是最好機會,盡釋前嫌,言歸於好。有道是:「歷盡劫波兄弟在,年夜一飯泯恩仇。」年夜飯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對於海外遊子,過中國年更有難以言表的特殊意義。
飄洋過海,離鄉背井,山川景觀與家鄉殊異。就連花草樹木品種都已不同。年節風貌自然另有千秋。即使並未渡海,只是離鄉,過年滋味就有差異。
有遷客騷人撰寫春聯:「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另一則更悽慘:「咦,
哪裡放炮?喔,人家過年!」那確是一種尷尬場面。
在海外過中國新年,情況卻正好相反,只有自己在過年,別人都不過年,這就造成另一種尷尬場面。
到了海外,非但文化受到衝擊,就連節日,也必須重新洗牌。從新年、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陽、冬至,轉換成新曆年、情人節、國殤日、國慶日、勞工節、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
乍看之下,這些東方西方節日,迥然不同。不過,仔細對照比較,就會發現中國節、美國節,竟然有那麼多相似之處。主要原因,是全球各地度過年節時,表現在外的方式雖有差異,但心中感懷牽繫,所有溫馨、甜蜜、愛情、哀傷、追悼、恐懼,其實毫無二致,完全雷同。
人生如戲劇。有歡樂喜劇,在中國是冬至、新年,在西方是感恩節、聖誕節、新曆年。有浪漫情劇,在中國是元宵、七夕,在西方是情人節。有哀傷悲劇,在中國是清明、中元,在西方是國殤日和變調的萬聖節。
多年前,美國華人正在成長茁壯。過年時,我心有所感,寫了篇〈勇敢過新年〉,刊登在《世界副刊》上。文中半開玩笑地提出幾個「過中國年」構想,在當年也是一種夢想或狂想。
其一是「中國新年假期化」。如果大年初一還需要上班,必定有傷雅興。既然海外華人漸露頭角,在企業中常居要職,就不妨從自己做起,養成「過年就請假」習慣。久而久之,別人在那天做事不能發揮效率,想不放假都不行。
另一是「華人過年公開化」。大丈夫過年就要過得光明正大,別過得神祕兮兮的。從自己辦公室、住家前院開始,務必裝飾得喜氣洋洋。如果家有學童,更應主動出擊,帶著新年道具,到學校義務介紹中國新年風俗。
最後是「過年行動團體化」。居住城市不分大小,都要有龍一起舞,有鞭炮一起放,過年不能太寒酸,要有一定的規模,不上電視晚間新聞,勢不罷休。總不能讓人認為:華人過年,過得像一盤散沙吧?
事隔多年,華人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些夢想的逐漸落實,也成了「歷史的必然」。昔日狂想,如今竟然變成了預言。
包括紐約市的美國多個城市,都剛宣布將中國新年,訂為公定假日。各大銀行紛紛推出中國新年優惠,或生肖紀念品。電視晚間新聞,更少不了過年這一條。
我最難忘的年夜飯,是童年時代在金門老家祖厝裡享用的。那些充滿著豐富傳統禮儀的新年,好像一頭遠古巨龍,已飛向天邊雲彩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在記憶中,家鄉的青山綠水、鳥語花香,依然清晰可見。新年的濃郁氣氛、溫馨甜蜜,也永難忘懷。回憶裡,紅花紅葉、紅衣紅帽、舞龍舞獅、紅色春聯,到處喜氣洋洋,親友歡笑不斷。那時的我,天真純樸,感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過年是年。」
隨著歲月年齡增長,注意力遭到分散,興趣遭到切割,樂趣遭到解構,外面大街小巷的年節氣氛雖然依舊,而心中感受的深切,就已經大不如前了。
功課、考試、汽車、火車,占據了生活大部分背景畫面。電影、電視、小說、流行歌曲,在腦海裡另外建立了一套虛擬人生情節。
出國之後,年節的空間更進一步受到擠壓。
心中情緒隨著山光水色風景而改變。每年秋天,漫山遍野的紅葉、黃葉、橙葉,使鄉愁都變了顏色。高樓大廈、高速公路,改寫了城市的歷史。
年節的舞台上,也換上了萬聖節的南瓜、感恩節的火雞、聖誕節的鈴聲歌聲,和新曆年電視裡的狂歡。
在一場假日血拚季節之後,當街上所有激情都歸於平靜,大家恢復上班上課,到了二月,華人的中國新年,才悄悄來臨。
那時的我,在中西文化衝擊下,只感覺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過年不是年。」
少年時代,鄉愁的滋味,就像愛情一樣,常令人銘心刻骨。時隔多年,他鄉已成為另一個故鄉。中西文化,如今已「妳中有我、我中有妳」,非但不再爭辯,且已無法切割分離了。
經過了成家立業,親情的概念被賦予更豐富的意義。大年除夕,竟然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國度,再度成為一家人團聚的歡樂溫馨場景。中國新年,也以一個嶄新姿態再度出現。此時的我,感覺「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過年又是年。」
我過中國新年,就這樣經歷了各種起承轉合、抑揚頓挫、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一路走來,其中心路歷程,也像人生哲理一樣,經過了柳暗花明、撥雲見日的三部曲。
而年節之際,所感受到的異國風采、風味,和童年時代的原鄉、古早味,也像大年除夕的年夜飯裡的東方、西方美食一樣,品嚐了多年,冷暖自知,點滴在心頭。(2016-0205 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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