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28

廖輝英: 今夜光影迷離

四十多年前,猶是少女的我,在繁重的課業和不斷分派下來的家事傾軋下,第一次爆發對母親嚴峻家規的抗議:為什麼自小到大,寒暑假一開始,家中長期僱用的洗衣阿婆往往那麼剛巧地就在此時辭工,才只十四、五歲的我,責無旁貸地在還沒有洗衣機的年代,每天花上三小時,跪著洗完一家八口人的衣服;而且,除了雙手,還不准用刷子代勞,原因是刷子會刷破衣物,而磨紅磨痛的手掌,過兩天就會習慣。

洗衣並非每天第一件工作,早起首樣任務是起煤炭爐子,煮好稀飯、將之放涼之後,趕快去買豆腐、油條,備上幾樣醬菜擺上餐桌,恭迎哥哥和幾個弟妹隨時起床用膳。

洗好並晾完衣物後,已近中午,得馬上提著菜籃上菜市場買菜;再趕回家淘米煮飯、刮魚洗菜,再起一次煤炭爐子、料理中餐。等到能夠收拾碗筷時,都已過了下午兩點。

接著要幫幼小的弟妹洗澡,然後收下上午洗好的衣服,順手摺妥。

夏天的台北午後,一陣西北雨,邊間舊式日本房子的家,很快湧進大量雨水,在那之前,必須趕緊將所有的鞋、拖鞋、低矮處的各種日用品拿高。兩小時左右,雨停水退,又是一陣大忙:先沖一遍自來水,再灑消毒藥水,然後刷洗全家;再沖淨、再吸乾;最後才將物件歸位。

一天下來,到那時其實已相當疲累,但緊接著的晚餐才更是大事,因為爸爸下班會回來用餐,八口人要吃飯。

日復一日,千篇一律,所謂希望,好像早已自操作不斷的生活中抽離

或許有人會問:那媽媽在做什麼?怎麼像灰姑娘那樣悲慘?

其實,我注意到當時小學班上幾乎有六分之一以上的同學不能繼續升學;有些家境很好的迪化街大茶行老闆的女兒,每天必須幫家中揀茶葉七、八小時以上,形同無薪工人。在那個時代,女兒根本不值錢

我那已經做了二十年家庭主婦的媽媽,在我的寒暑假裡,應該算是真正在「放寒暑假」吧。

有人無法體會這樣的情況,但我那時卻是理解的。母親自小就是名副其實的千金大小姐,我的外公是日據時代第一屆台北醫事學校的畢業生,外曾祖雖出身牛販,卻有遠見,知道家族要從社會底層翻身,必須讓子女受教育,而身為長子的外公也很爭氣,考上醫學校,畢業後當上西醫生,懸壺濟世也累積豐厚的家產。

母親出生後,即有三位女僕侍候;十幾歲被送到日本讀書,養尊處優,莫說做家事了,只怕連條手帕也不曾洗過。她最喜歡的事就是讀日本小說。即便到結婚之後,爸爸賺錢多時,家中月月都有高價訂購的《文藝春秋》、《主婦生活》、《女性自身》等雜誌供她閱讀;那時我們兄弟姊妹年齡參差,但大都已上各級學校,她洗不動衣服,長期聘人洗衣,每天只做晚餐,其餘就是休閒閱讀。

我很小就懂得幫忙,上有哥哥,我排行老二,卻是長女。母親總會向我傾吐這樣那樣的苦楚,也不諱言她對家事的排斥。也許就是愛吧,我拚命地想討媽媽歡心,知道她剛成年時失去一兄一弟,原生家庭非常重男輕女,連帶也造成她更根深柢固的重男輕女。我以乖巧伶俐被她信任倚重,從未因做事而不平。

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連修水管、貼補家用的種種粗細活都要女兒承擔,而且我還必須侍奉哥哥、看顧弟妹,連暑假偶然一次和同學出去,也必須把最小的妹妹一起帶去,減少母親的負擔。

那回敢向母親抗議,應該是極度不平吧?男女待遇差這麼多,每天做各種事,還要餵雞、洗雞舍倒雞糞,但生下的蛋,哥哥兩個我一個;母親出門回來明明買了五、六個麵包,竟只偷偷塞給哥哥,連半個也捨不得打發我,真的傷心!

而母親如何回應我的不平?

她只冷冷地,連眉也沒抬,說:「妳計較什麼?他是香爐耳,妳是豬頭面,他要傳香火,妳咧,將來姓什麼都還不知道。女孩子嘛,哪個不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在娘家好命不算數,嫁給好丈夫才算好命。」

我第一次明白:處在那樣一個女人無法強力主張自我的年代,我們的生命,只不過像割稻休耕後田裡亂長的油麻雜草,它的功能唯有營養那塊田地而已!至於我們的前途呢?那也不靠自己,而得仰仗妳日後嫁給或遇到什麼男人!女人是菜籽命,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半點不由己!

我是不是哭過?為了母親那一番殘酷而繼承千百年禮教傳統的金箍咒?

那已不是重點,我的覺悟也非自怨自艾的淚水。從那之後,我開始注意到社會對兩性之間的不公平,我的心強烈質疑為什麼無法改變現狀?我的書讀得很好,一路都考第一志願。然而,畢業就職時,雖以最高成績錄取,仍然必須拿低於男性百分之二十的起薪,也仍然必須簽下「如遇結婚,將無條件離職」的切結書。

為了這兩件事,我在任職後半年求見總經理,提出異議,請教他我的工作表現比那些同時進來的男同事好,為什麼起薪低、調薪也少?總經理一時語塞,從無女性敢跟他爭取,但他並沒有斥責我,想了一下才說:「因為男孩子服過兵役,比妳多歷練一年。」

我離開總經理室,暗自下決心,一定要練好一身本事,找一家不歧視女性的地方任職;我也不會接受「女性結婚後便得自動離職」的待遇。

三年半後,即便公司要派我到日本研修(那是合作的日本電通廣告公司顧問團遴選出來的唯一人選),但我考慮到日系傳統重男輕女的企業色彩,拒絕派遣(因為回來必須簽下長約),提出辭呈,轉到一家美系公司。從此獲得重用,一路升到副總經理。

在三十四歲高齡懷孕、第三度住院安胎後,我毅然辭掉高薪工作在家待產。用了十六天的時間,寫下〈油麻菜籽〉一文,奪得第五屆中國時報短篇小說首獎,旋即改拍成電影,並和侯孝賢共同獲得金馬獎改編劇本獎。從一個上班族,歷經十二年,終於找到生命的志業,開始寫作,貼近女性,理所當然的為她們發聲。

〈油麻菜籽〉無疑是個人的身世記憶,但更是那個時代女性總體命運的寫照和吶喊!從身世記憶體現時代記憶,本來就是作家的使命。我們是受過完整教育的一代,也是新舊社會交替下猛力掙扎的一代!在生命反思的同時,正好也撞上歐美的女性自主風潮,勇敢而義無反顧的發現自己、尋找自己、栽培自己、肯定自己!

轉眼四十幾年過去,六十五本著作,寫滿女性的奮鬥身影和成長悲欣。在漫漫長夜裡,或振筆疾書,或勤敲鍵盤,每一串字跡,無一不在記錄女性打破玻璃屋頂的成就、探測生命蹊徑的勇氣、問鼎山巔的足跡,以及躍身愛情或婚姻的漩渦,或進或出、浴火焚身,成為不死鳳凰的傳奇。女人,真是無限可能、千手千眼、令人讚嘆!她的生命光影,如此多采多姿、生動靈活,即使是最敏銳的詩人,也難以描繪於萬一!

而我呢,寫了大半輩子的女性,到了如今這個年齡,自己已無風雨也無晴。母親已辭世,堪堪九十歲,為她淨身的感覺歷歷在目,母女情仇早就淡泯,整理她年輕時的照片,對照今日兩鬢斑駁的自己,才知芳華何其短暫,緣分也不拍自散。能做自己,又可以盡情分,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然而,回首並不特別蒼茫,前瞻倒有一番悲欣交集。歲月層層疊疊,眾聲喧譁裡,女影歷歷,各擁麗姿向前奮進!我看著這些時代女性,也許有點辛苦,也或許常會迷惘;有時臨晚不免寂寞,或者希望今夜能夠微醺……但至少知道自己向著指定的某一盞燈某一顆星、握著一把自己找來的幸福……女人啊,至少今天我們在做自己,我們也定義著自我的價值、成就著殊世的緣分。

不是嗎?這不就叫人生?(12.04.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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