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歐巴馬政府日前發起了一場教育改革,在許多企業財團包括比爾蓋茲的贊助下,以金援補助為手段,吸引各州加入「共同核心」(Common Core)課程。目前全美五十州三分之二以上的公立學校都加入了標榜以應用能力為導向、培養批判性思考、建立全球化公民學習能力的「共同核心」教育課程行列。
此看似優點多多,且金援豐富的新課程,在執行一段時間後卻引起了各界不少質疑批評的風浪。其中最教人反對批評的項目之一,就是在語文學科上大量降低文學類閱讀的比例:小學年級的閱讀課程裡,文學性的內容占百分之五十;高中生文學類的閱讀則大幅降至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說,在高中課堂上被視為必讀經典的《白鯨記》或《一九八四》將有可能不再成為指定讀物;學生將花更多時間來研究名人演說講稿、政府法律文件或工商用品說明書之類的實用性資訊文體。
根據改革派的說法,這是個網路當家的時代,到處充斥著資訊類的文字,唯有加強「證據本位」(evidence-based)或「研究本位」(research-based)的分析能力才不至於迷失在資訊洪流中。一個人可以讀不出《白鯨記》裡充滿詩意的隱喻,但是不可以不具備從千萬條搜索結果中找出答案的能力;一個人可以不了解《一九八四》裡對社會主義的批判控訴,但是不可以認不得品牌(不管是有形的商品或是無形的政策)行銷背後的意識型態。缺少網路科技競爭力,將造成與世界脫軌的危機──誰還在乎一群水手千里追捕一條鯨魚的往事呢?
文學大師艾德勒在《如何閱讀一本書》中提到:「讀者是要『發現』書中隱藏著的骨架。而作者則是以製造骨架為開始,但卻想辦法把骨架『隱藏』起來。」想要發現隱藏在血肉裡的骨架,需要高度的透視力、敏銳的觀察力,以及精細的辨認力。當讀者閱讀經典作品時,他的腦力是全開的。文學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是因為它們經過時間的沖刷洗滌,依舊閃閃發亮。文學經典所述說的,或許是一則發生在虛空過去的故事,可即使在現實的當代,讀者依然可以找到共鳴。資訊應用文訴諸理智,文學經典則訴求人心。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激發讀者的思考能力,因為它裡面所蘊藏的對人性的分析、對社會的批判、對生命的省思,在在啟動讀者的思維;文學經典的閱讀,其實是奠定務實理性基礎不可或缺的一塊基石。
華文作家陳應松教授曾在武漢理工大學的「我們丟失的讀與寫」演說中提到,閱讀是一種對知的渴望,對自身以外的好奇。「人們有了充足的飲食和舒適的生活之後,渴望閱讀,渴望了解更多人的世界,也有窮人飢腸轆轆的也渴望通過閱讀忘掉自己的處境與悲痛。」教授如是說。可惜,「科技的迅猛發展,造成的市場魅惑、人群的喧囂、精神的分裂和萎縮、内心的平庸化和對作家及作品失去的敬畏感,讓人們與文學這個陪伴民族幾千年的文化伴侶漸行漸遠。」在這個眾聲喧譁,微博、臉書成為文字主要媒介的二十一世紀裡,閱讀文學經典,似乎已淪為一種過時過氣的活動。
滑手機的方便即時造成現代人不習慣大量長篇的閱讀。轉載、連結、一再跳出的視窗成為讀者與文字接觸的模式,氾濫成災的網路洪流讓人習慣接受資訊型、重點式、條款類的文字。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要閱讀經典?》中提到,唯有「經典能將當下的嘈雜之音化作嗡嗡背景聲」。《一九八四》講的是過去反烏托邦、反極權、反社會主義的故事──如今共產極權一一瓦解、網路的興起讓地球變得更圓;人們看似早已脫離「真理部」的掌控,在網路上可以搜索到所有答案──只是「老大哥」真的消失了嗎?有沒有可能,網路隱私早已蕩然無存,網民的一舉一動都在第三隻眼的監視之下?有沒有可能,以訛傳訛的資訊,大量地複製與轉載,也終將成為顛覆不破的真理?不讀《一九八四》的學子們,有沒有可能成為新世代科技霸權下的順民?
卡爾維諾在另一著作《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裡陳述:「我們正面臨著失去一基本人類能力的危險:閉上雙眼,有能力使景象集中在眼前,從白紙上的黑字中創造出形式和色彩,實際上,就是以意象來思考。」如今美國公立學校裡,紙張消失了、筆消失了,文學經典的濃度也慢慢淡化了,E世代的孩子滑動手指在虛擬的世界裡探索真理──只是不讀經典,如何抓住文字的奧祕,進而解開裡面所蘊藏的密碼?缺乏血肉與感情的閱讀素養,是否更容易使人迷失在鬆散混亂、沒有形體的意識型態裡?
比爾蓋茲在為「共同核心」課程背書的公開信中提到,「共同核心」的概念很簡單,就是「期盼每一個美國學生在高中畢業前,都具備升大學或者職場就業的知識與技能。」教育乃百年大計,一代網路科技霸主,對教育的期待僅著眼在「升學與就業」,或許有其經濟或功利的務實考量。文學是作者思想的延伸,藉由想像力與創造力訴諸於文字呈現給讀者;因此深度的文學閱讀其實更需要理性思考與批判分析的能力──如此教育改革卻鼓勵學校大量刪去經典作品的閱讀,以提高非文學作品的比例,對E世代的學子而言,其影響究竟是正面還是負面呢?
值得一提的是,比爾蓋茲的可敬對手喬布斯,生前十分推崇《白鯨記》。他宣稱《白鯨記》與《李爾王》是他高中時期最喜歡閱讀的兩部經典。《白鯨記》作者梅爾維爾本身曾做過船員,對於遠洋船的運作有第一手的認識,在他撰寫此書同時,也大量採訪捕鯨人,記錄他們所見所聞,堪稱是共同核心教育所標榜著重「證據本位」與「研究本位」之文學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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