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22

高倉健病逝,張藝謀回憶小故事

日本演員高倉健病逝,中國電影人以各種形式悼念這位同行和偶像。其中有一位香港電影研究者魏君子寫了一篇《張藝謀憶高倉健:士之德操》的長微博......
微博的主要內容是他 2009 年採訪張藝謀時,張藝謀談起自己與高倉健往事的內容記錄,張藝謀講了 5 個高倉健的小故事(片段),他認為這些生活和工作的細節反映了高倉健身上有一種「士」的精神在感染著他。

1978 年,高倉健主演的電影《追捕》在內地上映,這是我國對國外電影採取開放政策後第一批引進的電影之一,高倉健也成為了第一代國外電影偶像。張藝謀在後來回憶起這部影片時說:「這是一部感動了 10 億人的作品。高倉健在《追捕》裡把一個孤獨而又沉默寡言的人演繹得出神入化。

後來,他們在一次電影節中相識,並承諾相互合作一部電影。張藝謀為了這部電影準備了五年時間,而整部電影可以說是為高倉健量身打造,等到這部名為《千里走單騎》的電影在 2005 年上映時,高倉健已經 74 歲高齡了。日本廣播協會(NHK)全程跟蹤了高倉健在中國拍攝影片的過程,並製作了一部名為《高倉健眼中的中國》的記錄片。在此之後,兩個電影人的友誼也一直保持了下來,直到高倉健離世。

以下是張藝謀口述全文:

拍《千里走單騎》是我欠高倉健先生一個情誼,因為我答應跟他合作一次,老先生默默的、耐心的等待,我沒有臉見他了,必須馬上拍一部,還好有一個劇本。他是我年輕時候的偶像,是我一輩子敬重的一個人。

他對人是非常非常真誠。日本人認為他是一個神,在雲端,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種「士」的精神,那種古典,就是讓你吸一口氣起雞皮疙瘩的感受,真的不是裝的。我拍了 20 多年電影,不長也不短,任何一個演員,我們都讓他先結束,「你結束了,你今天工作殺青了,你可以先回酒店了,我們可能還要再拍一拍,還有其他鏡頭」,很正常,高高興興走了,應該讓演員先回去休息。我在雲南這樣跟高倉健說,下午六點左右,您先回去。到了九點要收工,天已經黑了,副導演慌慌張張過來跟我說,導演,高倉健沒走!為什麼沒回去?出事了?他說導演和全體人員都在這兒工作,他不能走。

我說讓他來這兒休息一下,這兒有水有椅子,他說怕打攪我們。他一直在山地拐角下站著,默默看你工作,站了三個小時,不打攪。我們全隊上汽車走,老爺子給遠遠鞠躬,他不過來,鞠完躬走了,70 多歲,站 3 個小時。——工作一天了,讓他先回去,算什麼?全世界演員都覺得天經地義,他覺得我不可以,因為導演還在工作,工作人員還在工作。好多這樣的小事情,都不是裝的,心就是這樣,這就是「士」。

還有中井貴一,是他的弟子,高倉健只要在東京,只要出遠門,不管哪一天的航班,白天的晚上的,當他到達機場的時候,中井總是遠遠給他鞠一躬,不過來,不打攪,遠遠的送他。高倉健對我也只這樣,我每次去日本,每次趕飛機,他會在地庫,看你車走,遠遠給你鞠躬。你嚇一跳,老爺子什麼時候來的?已經來一個多小時,他也怕人家認出他,站在地庫,一堆車後面,遠遠送你。

《千里走單騎》我讓一個民工小徐給老爺子打傘,他說不要,我說不是照顧他,是怕紫外線曬了,跟戲不接。打了三天傘,老爺子把手錶摘下來給小徐。值錢就不說了,都是好多萬的表,值錢都是次要的,他就覺得我不知道怎麼樣感謝這樣一個農民為我打傘,他說你辛苦了。小徐現在還珍藏著,捨不得戴。有很多小事情,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謂士為知己者亡,我們在文學上描寫的士的情懷全在他身上體現。

他在奧運會開幕前,專門給我送來一把刀,他們說這把刀跟北京的房子一樣貴,從鍛造到製作全部是日本國寶級的工匠,用了一年時間給我鍛造,就是用他們日本講法就是堅強,悄悄一個人買了機票,不告訴我,一下就到了北京,到了我們的開幕式工作中心,給我送來。回去以後,東京下大雪,驅車幾個小時到郊區一個寺廟為我祈願。

翻譯跟我講,寺廟那天清場,只為我做道場,老和尚帶一群和尚,高倉健一個人站在那裡,整個大殿的和尚都在那兒念,拴幾萬個鈴鐺,風一吹,嘩嘩響,整個環境特肅穆,一個半小時祈願,來回開了七八個小時的車。為我祈願,天祐中華,祈願開幕式成功。翻譯是他的朋友,說和尚念的時候,真起雞皮疙瘩,大殿特別肅穆,沒有一個人,高倉健一個人在這兒為你祈願。高倉健不讓他告訴我,翻譯偷偷告訴我。很多事他不讓你知道,不是做給你看。那個和尚是他幾十年的老朋友,而且他說那個寺廟是最靈的,祈願完了以後,給了我一個牌子,我現在還留著,日文寫的是,「祝張藝謀導演奧運開幕式成功」,我放在家裡。有好多細節,我以前跟他沒有見過,只是他的粉絲,我們見面以後都互相喜歡,所以就這樣對待。所以從這裡也可以感受電影是橋樑,可以溝通人和人。

還有一次,比如你是高倉健,我們倆坐在一個大堂酒吧,遠處一百米以外是大堂,人來人往,但是這個酒吧人很少,他看不見,我能看見,我跟他在這兒坐了一個多小時,大堂人來人往,日本人突然認出他來了,走到酒吧門口,因為離這兒有四五十米,深深鞠一躬就走了,也不驚動,也不過來,就這樣來來回回四五十人給他深深鞠躬,悄悄走了。

有一個導演給他拍紀錄片,那個導演禮拜天在家抱孩子,突然一拿電話,說我是高倉健,嚇得差點把孩子掉了。放下電話眼淚嘩嘩的,第二天早上跟我說,他只是一遍一遍跟我說高倉健給我打電話。很多細節可以發現,他就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一個國寶,日本民族精神的代表。因為他跟我走得近,或者對中國支持,經常遭到批評。日本有一些人說你對中國電影這麼支持,因為我去東京電影節,他60年都沒有走紅地毯,他從來不走紅地毯,他陪我走紅地毯。所以日本媒體就說你在日本都不走本國的紅地毯,他不管。所以這個人其實很愛中國。從骨子裡愛中國。

我們討論劇本的時候,尤其古裝電影,我們談一些人物取向的時候,我常常講高倉健一些很多小例子,我說這就是士的情懷,默默為你奉獻,默默承受,不讓你知道,這就是「士」。我們經常拿高倉健的一件事為例子,講解人物的動作:他到哪裡第一件事情都是把母親的照片拿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一個房間裡最顯著的地方,放上一束鮮花,我們多少次接待他,問他有什麼要求,沒有任何要求,可不可以每天回去給我買一束鮮花,當然可以,在雲南更沒有問題了,不知道幹什麼用的,原來是放在他母親照片前。有一次我進他的房間,果然看到照片,這個照片放在寫字檯上,下面是白色的鮮花,不是正規的遺像,是他光著屁股,還有哥哥、姐姐、妹妹和母親在河邊的生活照,很親情、很可愛。他到哪裡都把照片供起來,不是做給我們看的,他去南極拍戲都是這樣。這種大孝都是傳奇,我們誰現在能做到?幾十年,真的很讓人感動。

原作者註:09 年訪問張藝謀時,不知為何談到高倉健,本來表情平靜的張導演真誠感動的講了一刻鐘關於高倉健的故事。後來發表時,因為與主題無關刪去。今日得知高倉健先生過世,翻找原文,觀完甚為震動,高倉健留給世人的,除了銀幕硬漢的形象,還有集孝義禮於一身的個人修養,或者,這就是張藝謀所反覆強調的「士」吧。2014-11-19 俞斯譯,好奇心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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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說高倉健:一位古代君子

2013年5月,因為《張藝謀的作業》英文版的需要,我補充採訪了張藝謀。這次採訪提到了很多在原書邏輯中沒有出現的內容:合作者。其中有一段說的是高倉健。昨天驚聞高倉健去世,把因故擱置的錄音資料找出來,整理如下。

「高倉健是一位古代的謙謙君子。我們去形容一位君子的所有詞放在他身上,謙讓、堅忍、高邁、溫厚……都絕不過分。」張藝謀說。

張藝謀管斯皮爾伯格叫老斯,管高倉健叫老高,凡是國外的合作者,都這麼個叫法。提起高倉健的時候,他面上流露出的表情,是在提到其他電影人的時候很少見到的。他們一個是導演,一個是演員,他們曾經親密相處過接近一年的時間。高倉健身上溫潤強大的氣場,在張藝謀回憶他的時候,聽者也能清晰地捕捉到。

《千里走單騎》拍攝現場。高倉健的戲拍完了,接下來還有別的戲。張藝謀跟高倉健說:「老高,今天的戲結束了,請先回去休息吧。」高倉健答應,行禮走了。張藝謀自己拍了半天戲,正要收工,一扭頭,發現高倉健在遠處站著,看著片場。張藝謀急了,高倉健當年已經七十多了,這一站至少倆多小時。高倉健遠遠朝大家鞠了一躬,上車走了。

張藝謀趕緊找翻譯:「不是早就讓回去了嗎?有什麼問題嗎?」翻譯說,高倉健覺得,大家都在工作,他也不能離開。不過高倉健不願意打攪大家,就在不起眼的地方陪著,也不坐,就這麼站著。高倉健在片場不坐,張藝謀第一次拍片把片場所有的椅子全撤掉。監視器底下焊出個架子,站著看監視器。「一個那麼德高望重的老演員,出於對工作的敬畏,八個小時,十個小時不坐,誰敢坐?誰能坐?這是一部我全程站著拍完的電影。」張藝謀說。

在雲南拍攝,紫外線很強,沒幾天,高倉健有些曬黑了。張藝謀命場工小徐給高倉健打傘擋著。高倉健不樂意,張藝謀解釋,這不是對你的特別對待,因為曬黑了之後,膚色有差別,前後鏡頭接不起來。高倉健才勉強答應。場工小徐是片場裡常見的干雜活的零工,給高倉健打了三天傘,高倉健堅決不再接受,自己站在樹底下。有一天高倉健很不經意地,把手上的表摘下來送給小徐。小徐嚇壞了,受寵若驚。大家跟小徐開玩笑,這表至少值十幾萬,可貴著呢,你可得收好了,不許賣。小徐懵頭懵腦地說:「不賣,不賣!打死也不賣!」

張藝謀說,這是老派的做法,他感念所有人為他做的一切,即使這不過是別人的工作。他不喜歡麻煩別人,不喜歡被特殊對待。「我非常欣賞這種帶有古典氣息的做派,這種體諒人的修養,我沒有。」

2008年5月,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指揮部,高倉健不期而至,張藝謀說,「我當時很意外。」高倉健找了兩位日本國寶級的制刀大師,花了一年的時間,為張藝謀打了一把刀。刀和鞘分開,裝刀和鞘的木盒蓋裡面用毛筆寫著:「守護張藝謀高倉健祈福」。這既是兵器,也是國器,要出境,需要日本軍方等幾個部門的批准。高倉健為此奔波了一番,終於拿到了寶刀出境的證明。高倉健說,這把刀已經被高僧唸經開了光,希望它能守護你,讓奧運會開幕式獲得偉大的成功。

張藝謀不知說什麼好,倆人在鏡頭裡有幾處擁抱,這大概是張藝謀極少見的跟朋友在鏡頭前如此自然地親近。高倉健知道張藝謀很忙,送完刀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就回了日本。

過了很久之後,張藝謀才從別人那裡輾轉得知,高倉健知道張藝謀壓力極大,在一個大雪天,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到東京外深山裡的一處寺廟,替張藝謀祈福。

深雪孤寺,古木參天,空曠的大廳裡只有高倉健和主持祈福儀式的和尚。高倉健寫了一張禱詞給和尚,大意是:我是高倉健,我的朋友張藝謀擔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總導演,他面臨的任務很艱巨,我祈願他順利、成功。鐘聲悠遠,鈴音清脆。張藝謀對這個場景的描述,充滿了畫面感。

祈禱儀式經歷了半個多小時,高倉健又在大雪裡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回到家中。他始終沒有對張藝謀提及此事。

高倉健是看過《我的父親母親》和《一個都不能少》,非常喜歡張藝謀的電影,倆人後來見面,相約合作一部電影。《千里走單騎》這部電影就是專為高倉健而做,準備了五年的時間,而高倉健也等了五年。拍完電影之後,倆人的關係非常近,不是物理上的近——倆人除了僅有的幾次拜訪,幾乎不見面——甚至也不是語言的,他們倆,沒了翻譯,誰也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但他們的互訪、閒坐、交流,確實能感覺兩人心氣相通,高倉健對張藝謀,也遠已不是一般合作關係良好的導演和演員的關係。他們有著某種相似,沉默的、隱忍的、冷峻的、熱烈的。連表情都有接近的地方,只是張藝謀長得更苦一些。

高倉健要送人東西,往往非常自然和隨意。比如他送給張藝謀衣服和手錶。都是自己先穿戴在身上,在談了幾個小時要分手的時候,才隨意說:這件衣服我穿著不大合適,可能你要合適些,要不你試一下。試了之後,高倉健就讓張藝謀帶走。一開始張藝謀還不以為意,後來發現,衣服明顯是照著自己的身量訂的,而手錶也是照著張藝謀手腕的長度調好了。高倉健比較高,手也比張藝謀粗一些。幾個小時裡,他就這樣帶著一塊很緊的手錶,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和張藝謀聊天。他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從何處得知你的尺寸,但他怕你難為情,覺得禮太重,或者沒有帶回禮,就這樣讓你舒服地,讓你覺得這是朋友之間很自然地轉讓,而不是一次隆重的贈禮。

「默默地,守望地,不打攪,但你又能感受到這種豐沛的、古典的情誼。」張藝謀說,每次見到高倉健,他都不覺感慨,禮儀和真意融合起來,是一種極為強大的人格力量。古代的君子,亦不過如此。

張藝謀的著裝風格,大概可以以高倉健的建議為界,分為前後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基本上就是湊合,瞎穿。張藝謀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面。直到高倉健跟他建議,作為一個國際性導演,雖然有自己的性格和傾向,但是著裝若有些許講究的自己的風格,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此後,張藝謀果然注意起來。他有視覺審美上的優勢,日常的穿著,看起來彷彿不經意,但搭配極為舒服精緻。高倉健送給張藝謀的衣服,風格和張藝謀自己的選擇非常接近,看似普通,在不明顯的地方,有精心跳脫的設計。

張藝謀在日本的王子酒店咖啡廳和高倉健坐著談話,高倉健側背對著大廳,而張藝謀斜對著大廳。在他們談話的一個多小時裡,張藝謀注意到,來往的人,只要認出了高倉健,都站定,隔著十幾二十米的距離,向高倉健鞠躬後走開,而高倉健根本看不見。張藝謀感歎:「他在日本是電影皇帝級的人物,地位極尊。雖然你知道這些,但你親眼看到,無論是電影後輩,還是普通路人對他溢於言表的尊重,還是震動的。」

在酒店跟高倉健告別後,張藝謀一行人回屋收拾行李、打電話、安排各種事宜,到酒店的停車場一通裝車之後,車啟動,駛出停車場,就在車拐彎的地方,車上的人突然發現,在停車場挺偏僻的一個角落,高倉健正給駛出的張藝謀一行鞠躬送行。張藝謀趕緊給高倉健身邊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回答說,高倉健在告別之後就到了停車場等候,張藝謀掐表一算,三個小時。那時候高倉健八十歲。張藝謀很愧疚,早知高倉健還沒有離開,什麼行李不行李的,哪有那麼多破事兒,怎麼能勞動他在空氣污濁的停車場等這麼久?

「所以後來我就不敢見他。他對你的這種禮遇,作為後生晚輩來說,覺得接不住,情分太重。但對他來說,一切都很自然。他就是這樣的人。」張藝謀說,每次去日本,都不想驚動他,怕麻煩他,勞累他,不敢去打招呼,但不去呢,心裡又過意不去。

張藝謀對高倉健身上的一件事描述得非常詳細。1989年,高倉健在拍攝《情義知多少》的時候,母親去世。全日本的媒體湧到高倉健的老家,拍攝葬禮。高倉健並沒有在葬禮上出現。媒體一片罵聲,有的說得非常惡毒。

葬禮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守墓地的人發現墓地邊上有一輛車,根據車上的雨滴和落花判斷,車已經在那裡停了幾個小時了,車窗開著,裡面一個人,正對著高倉健母親的墓地癡望。守墓人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高倉健,疾步走過去,車窗無聲升起,車輕輕離去。

高倉健對周圍的朋友說:我對我母親的祭奠,是在我心裡,我不需要別人知道。

高倉健在拍攝《千里走單騎》的時候,無論走到哪裡,卸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親的照片拿出來,在房間裡找一個最好的地方擺上,輕輕給母親念叨現在到哪兒了,情況怎麼樣。他對劇組從來不提什麼要求,唯一提的就是,哪裡可以買到新鮮的花。

張藝謀曾經見過那張照片,那都不是一張典雅的頭像,而是荷花池邊上,高倉健的母親帶著幾個孩子,高倉健正在池邊玩耍。

張藝謀忍功超強,多年來,對他的誣陷和流言不斷,他極少出來澄清應對。高倉健對罵聲的態度,張藝謀遙遙相和。這可能出自於他們相似的部分,而高倉健對事情的處理,大約也給了張藝謀一些力量吧。

「我非常景仰他,」張藝謀說,幾秒鐘的停頓之後,他說,「我很景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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