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忙之中,不知哪根筋抽動了一下,隨手打開了一個久未理會的中文郵箱,一下子看到了我所熟悉的那種語言和表達方式,一股久違了的故土氣息迎面撲來,原來文字也能傳達氣味。就像是久處於奶酪和番茄醬混合的空氣中,突然聞到了一陣蔥花和醬油的香味,那種陌生的熟悉,彷彿一股電流,擊中了我根根神經。
在滿是老朋友們節日祝福的郵件中,一張印著一盤晶瑩剔透月餅的電子賀卡喜氣洋洋地呈現在我眼前。月餅的下面,朋友寫道:「嗨,吃月餅了嗎?」想不到,一句簡簡單單的問話,竟將我一舉摧毀。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感動中,我感覺自己無聲地裂成了無數的碎片,慢鏡頭般緩緩飛散開去,在一陣漫天狂舞後,又靜靜地落回了灑滿月光的銀色大地。
我吃月餅了嗎?老實說,我吃了。什麼味兒?雙黃蓮蓉,一如從前。我過節了嗎?節是過去了,但是我沒「過」。我吃了月餅,但是沒有吃出節日的味道。就像平常餓極了時胡亂抓來充飢的任何糕點一樣。
多久沒過節日了?算起來,確實有一陣了。身處異國的悲哀往往是難以言說的,而且極易被看成是無病呻吟的矯情。然而對我,它是實在而深刻的。多少年了?洋人的節日沒感覺,中國人的節日沒氣氛,我夾在中間,成了沒有節日的人。對我來說,所謂節日只是一天休息,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周末一樣。在兩地人民歡天喜地的時候,我只是木然地跟著休息。
沒有節日的人是悲哀的。人類的老祖先創造了節日,並不僅僅為了祭祖拜神、迎春送冬。慶祝什麼?紀念誰?又有什麼所謂!重要的是人類需要狂歡,而節日是狂歡最正當的理由。在快樂之源稀缺的情形下,人類人為地製造了節日,為自己創造了歡樂的機會。對普通人來說,過節無關宗教、無關政治,也無關節氣,它是生活的調劑、心情的宣洩。生命的旅途短暫而又漫長,艱辛而又乏味,節日就像是那靜水上開放的煙花、灰幕上耀眼的亮色、沉寂中心跳的紀錄……人類有意為自己的生活多弄出些色彩和響動,不只為了製造歡樂,也為了讓我們記住曾經生活過。
沒有節日的人,他的生活是一本缺乏標記的流水帳,沉悶而又冗長,也像一支沒有重音和變調的曲子,令人無法懷想。我們或許在忙忙碌碌中事業有成、生活無憂,但那些歲月不過是一盒盒循環往復、沒有聲響也沒有記憶的空磁帶。人活一世,其實只活在幾個瞬間;走入墳墓前,人對自己一生的回憶也不過停留於幾處亮點。良緣奇遇、愛恨情仇,多少激動人心的故事盡在節日裡上演。而我失去了節日,活著,像一部沒有高潮跌宕、起承轉合的劇本,單調而乏味。或許,我該皈依為佛教徒,相信平淡就是充滿。
我曾經是一個有節日的人,回想小時候那些歡樂的日子。那時對我來說,過節不只是得到新衣服、吃到好東西,我更享受它們帶給我歡快的感覺。看著全家人忙碌而喧譁地包著餃子,那種喜氣洋洋的氣氛,猶如天堂。其實每當節日到來時,我總是既歡樂又悲傷。歡樂是因為真心快樂,悲傷是因為心疼歡樂的短暫。人說童年快樂,其實快樂的童年多半由那些快樂的節日組成。我現在的生活不能算是不快樂,但那種從裡到外喜氣洋洋的感覺已蕩然無存。在異邦,一個人的節日快樂常因為缺乏周圍氣氛的配合而大打折扣。最後,在沒有烘托的氛圍中,只好歸於低調,低調久了就變成了麻木。
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我將會永遠沒有節日。我發現節日其實是一個地方人們的母語,它早已搶占了人們頭腦中最好的位置,就像人的第二語言怎麼也打不過母語。儘管我吃著洋飯、操著洋腔,但異國的節日仍然是我的外語,就算勉強跟著慶祝,也無法體驗到當地人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就像隔靴搔癢,怎麼也搔不到我心中那個快樂之源。
在一本充滿中西節日標記的日曆前,我懷念節日,懷念那種喜氣洋洋的感覺。其實我追尋的不過是一種心境,與節日無關。 (寄自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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