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27

鍾怡: 人生之味

家中書房裡除了專業書籍外,擺放最多的就是各種中外食譜。每回逛書店見到印刷精緻、圖文並茂的美食刊物,就無法自拔地說「買最後一本了」。先生常說這些食譜是用來望梅止渴的,殊不知我對它們充滿了相見恨晚之憾。
環顧周遭減肥、三高的字眼,與斤斤計較的卡路里,讓繽紛隨興的做菜藝術變成刻板的數學公式,縱有澎湃熱情也降至冰點。反倒是異國友人看我食譜一堆,認定我是「廚房中的女人」,間或切磋討教,才讓群書略有用武之地。

當年遷居倫敦漢頓郡時,住在左鄰的伊利莎白第一天就送來一個剛出爐的蘋果派。只見晶瑩糖粒在暖乎乎的酥皮上閃爍著,逗得舌尖蠢蠢欲動,聞著似有若無的肉桂香氣,雙手已迫不及待地掰下一角,才入口,軟、糯、酥、潤,直達味蕾,憶起外婆生前常做的炸雪花糕滋味。冰凍的心房暗角,霎時無預期地暖流汩汩。

第二天在後院碰到伊利莎白,我發自內心地稱讚讓她如獲知音,馬上嚷我登入主婦重地——廚房。原來她正烘焙著雜糧吐司,難怪空氣中瀰漫著穀物成熟的稻麥穗香。「市面賣的吐司稀鬆輕軟,做出的三明治完全不壓飢,孩子用體力工作不能餓著。」她充滿母愛的口氣提醒我,當要見賢思齊學她巧手。

伊利莎白五十出頭孀居多年,與獨子馬丁相依為命。她對英國食物嗤之以鼻,認為離她母親家鄉俄羅斯的水準差遠了,至於糕點,她要教我英國皮俄國骨的混血風味。

我從清糕體學起,延伸至派、吐司、麵包、瑞士捲、蛋白餅、花式蛋糕、提拉米蘇……。伊利莎白從不用半成品做西點,每一次都由篩選麵粉開始,跟著她學看似耗時費事,但底子打得穩。就算過了二十多年後的今日,我仍記得她的基底蛋糕配方:4盎司麵粉、4盎司糖、4盎司奶油、2個蛋……。

學了幾次,一天她很客氣地問我可否教她做「真正的」中國菜。「什麼意思?」我問她。「不是炒雜碎、或放一堆番茄醬、紅辣油之類的菜餚。」這個脫俗的回答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坦誠告知自己一向照書做菜自顧不暇難為人師,她說就看著食譜教吧!「起碼妳的食譜不是給西方人看的」她一針見血地說。名為教,其實只是指點她中菜佐料的差異處,她很用心地邊學邊拍照,還懂得舉一反三。又把我的「一點、差不多」分量,計算得一清二楚。就如同做蛋糕時,她絕不讓我「大概地」放糖、乾果、蘭姆酒等配料,因為「半茶匙與一茶匙」的誤差,就會讓完美口感功虧一簣。

有感伊利莎白「來真的」,我卯足勁不敢掉以輕心胡亂糊弄。有一天受邀去她家喝下午茶,特地做了煎餃與蔥油餅給她嚐鮮。她吃得闔不攏嘴地研究著,還要求我傳授這套手藝。老實說,我沒有祕訣,就是掌握了燙麵的水溫與比例、再加上食材新鮮、調味料簡樸,竟歪打正著對了她的胃。

自此伊利莎白對我我肅然起敬,家中也不時有她奉上的甜點「束脩」。有感她的麵功已到隨心所欲的地步,我就教她擀皮包水餃、包子、做燒餅、韭菜盒子……。不論學什麼,她全一次上手,還青出於藍。活脫脫的老中架式,讓我笑她今生投錯了胎。她一語雙關地問我「Do you speak Chinese?」原來幽默的英國人視中文詰屈聱牙又寓意深遠,常把聽不懂的話都稱Chinese以蔽之。

那年冬天,伊利莎白終於把手續繁複的壓箱絕活——耶誕蛋糕,一步一步費時兩個星期教會我。當最後一個裝飾糖片放到厚重扎實的蛋糕上時,也代表著我們的「手工交流」告一段落。

多少年來我為親戚朋友量身訂做的吐司、派餅、蛋糕不知有多少個,所有甜蜜滋味裡都藏著一味難忘的情誼。而日積月累的經驗讓我面對眾人的感激時,也能學著伊利莎白雲淡風輕地說,「沒什麼,『一片蛋糕』罷了。」

數年後舉家搬到布達佩斯,旋即加入當地的美食俱樂部。會員幾乎全是賺美金的國際友人,妮娜就是其一。有一次我們去「Gundel」嘗生煎鵝肝,這家號稱歐洲最棒的百年老店、也是米其林三星餐廳。因餐廳曾接待過英國女皇、羅馬前教皇、美國前總統等要人,讓我們對此餐寄予重望。

昂貴的主菜,每人得付八十美元,比平日多上三分之一;但贈送一小杯匈牙利有名的「瓊漿玉液」Aszu Essencia。當細膩滑嫩、肥美多汁的鵝肝送上桌、大夥開始大快朵頤時,妮娜冷不防地介紹起肥肝養成法。

她說「『菜鵝』脖頸自出生就被欄柵束縛住,只為便於時時強迫灌食。這種餵食方式,可讓鵝肝在短期內快速增大、滿足市場所需。但不堪負荷畸形身軀的鵝命,也相對提早結束。整個過程,業者只顧私利而忽視動物的生存權力。」一番正義之聲,聽得在座者面面相覷舉箸維艱。

本該酣暢享受的午餐被暗示成助紂為虐,眾人胃口全失。草草吃完彆扭的一餐,私下都怨她不看時機、存心搗蛋。事後妮娜自知魯莽向我們道歉,並擇日請大家吃俄國菜賠罪,這才安撫了愛嘗新味的美食成員。

妮娜十五歲時跟隨改嫁的媽媽,從窮困的俄羅斯家鄉來到美國,因此血液裡有著「嫌貧排富隨時備戰」的基因。二十五歲時遇見在世界銀行工作的美國丈夫,兩人談了五年戀愛才決定結婚,自此跟著先生在東歐幾個國家工作,一晃近十年。

她厭惡東歐的窮酸落後、懷念美國的大器摩登,但也知返回美國無法支付現有的舒適生活,她的矛盾常反映在日常生活裡。我們都僱有清潔婦打掃內外,一星期一天月付一百美金,相當於當地人的四分之一月薪。她還特別以五百美金的「高薪」,僱用烏克蘭籍婦人為她打理三餐兼管家。而無所事事的妮娜,就當起西方保育團體的義工。那天的「護肝之舉」,就是她剛看完飼鵝影片仍在情緒中的抒發。

我倆住處接近很快就熟稔,頗具姿色的她注重養生,尤對東方充滿好奇,常問我中國食材的搭配烹調方式。有一次我謅到秦始皇、慈禧太后的抗老祕方,妮娜按耐不住地央我開課,我隨口答「至少五個人」,結果隔周她就喚齊五個不同國籍的人來上課。

這回我是媳婦熬成婆,好整以暇從容應對。哪知自願充當助手的妮娜「有二心」,一再喧賓奪主,當我是聽指令的新手。雙姝在鍋碗瓢勺中拉鋸著:「米飯糊了!」常煮飯的她挑釁地說。「沒事。」我篤定地笑答,順勢變成一道轟炸莫斯科(炸鍋巴)解解氣。「真想吃中式沙拉。」她又有點子,「行。」我就地取材她家的馬鈴薯,涼拌土豆絲讓她吃到舌頭都快吞下去。

灶下比刀,成為敗將的妮娜總算心服口服。那次我教了豌豆雞米、彩椒蝦仁與香蒜橄油鱒。飯後她豪氣地開了瓶甘醇的tokaji 6 Puttonyos貴腐酒,搭配自做的匈牙利可麗餅,讓大家甜甜蜜蜜直到微醺。這個外厲內荏的「俄」女子,與我不「炒」不相惜,我離開後妮娜成了教中國菜的「二手老師」。

遊完歐洲半圈,回到美國鄉村的家,時光似乎倒退二十年。鄉村街坊多半連紐約、墨西哥都懶得邁入,遑論歐洲?靜謐的鄰里全繞著教會與球賽運行,在他們眼中所謂的世界就是美國、就是自己的家鄉。

脫下華服著我舊裳,重新摸索低調慢板、質樸簡單的生活;往昔活色生香的感官經驗,隨著時間漸次剝落。陽春百雪、下里巴人,揉合在信仰裡譜出和弦。偶有浮光掠影也一閃即逝、化入家常。

首次參加教會一人一菜團契,念及他們事事保守包括飲食——例如從不吃陌生的食物。我用鮮嫩多汁剛上市的大頭菜,做了個中規中矩的冷盤探路。夾在漢堡、披薩、三明治中的絲絲青翠有如沙漠綠洲,還來不及介紹就被十幾個人瓜分一空。

馬力歐夫婦說現做的手工麵條,口感清脆風味獨具;麥克夫妻則探詢麵條沙拉的做法,還問我會不會做酸甜帶辣的中國菜;年屆七十的瓊則握著我的手滿足地說,「第一次吃到這麼爽口、餘味無窮的蔬菜涼麵。」

返家途中,我心情愉悅地轉到美食廣場,買了墨西哥人做的咕咾肉與中華炒麵,準備隔天的教堂餐會。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此地教友全置若罔聞,讓我捧食譜而發笑。身邊不再有人講究吃什麼或怎麼吃,美食殿堂一夕瓦解,雖有些失落但不無解脫。想老祖宗時代,不就鑿個火、灑把鹽就是人間極品了!


四月的清晨,空氣飄著花香,漫步在雨後小徑,大口呼吸著泥土的芳香。往昔似微風拂過,只在眼角留下滄桑;不變的晨煙,日復一日,裊裊舞出新的一天。回首多年旅途如陽光穿霧,就待迷濛散盡,現出清晰本色。等到此刻,方知進退轉折、千百尋覓的,竟是一直就在層層奢華下的自然原味啊!(寄自喬治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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