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開在治安不算好的黑人街上?黑人、流浪漢、搶劫,那裡曾經是一入夜就沒人敢去的市街。
店裡的師傅小張是個熱情的天津人。每次去店裡,他總是熱情招呼著:「妳有大半年沒來了!」我扳指頭算算,有嗎?有這麼久嗎?不就幾星期,或一兩個月吧!他的誇張並未引起我的不快,反讓我覺得不好意思。且不論是真是偽,這世界上竟有個人在惦記著有多久沒看到你,是令人高興的事。
小張不用吩咐,知道我點的菜必需少油少鹽少糖,清清淡淡的最好。在我這是健康又美味的吃法,對廚師而言卻是不以為然。頭兩次他會慎重確認:「真的不放蒜、不放蔥、不放辣椒?真的夠味道,不會太淡?」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也不贅多詞,只是搖搖頭,嘴角抿起「搞不懂」的笑容。
吃過幾次,小張也熟悉了,明白不是故易刁難他,有時還特地從廚房跑出來問聲:「這味道怎樣?還可以?」我點頭稱道,可以,可以,美味得很!小張又笑笑,不說句話又回去他鍋鏟霍霍的廚房。
我最常點的是米粉湯。 我對米粉情有獨鍾。
母親炒得一手香米粉。每回炒米粉,我就聞香站在她旁邊。她也懂我心思,炒好後,她從炒鍋裡盛上一勺來讓我解饞。等她眼光稍稍離開,我拿起筷子,直接從炒鍋裡拉起米粉就吃將起來。母親的米粉味道極好,吃過兩三碗,仍意猶未盡,盛半碗米粉,加入貢丸湯,又是一碗好吃得無法形容的米粉湯。
母親總笑我女孩子家那麼愛吃,嫁人後怎麼辦!好在我有先見之明,嫁人後,再也沒吃過賽過人間美味的炒米粉。
母親炒米粉先熱鍋,下油,然後爆香蔥段、香菇絲、蝦米,續下肉絲、紅蘿蔔絲與高麗菜絲,加點水煮滾,下鹽調味。米粉入鍋翻炒,加點醬油調色。鏟上鏟下,一鍋香噴噴的炒米粉完成了。
我自恃得自母傳的基因,婚後學著做廚娘。看似簡單一鍋炒米粉,讓我炒得心慌手亂。不是太油、太乾,就是炒焦米粉,或是米粉沒熟透,遑論調味與調色。
小張的米粉湯來了。滾燙的白煙隨著空氣上飄,在眼前形成一種山嵐的假象。我身體趨前,低著頭,嘗試用筷子撈起沉在熱湯裡的米粉,沒想到眼鏡先濛上一片霧氣,遮住了視線。只好摘下眼鏡,擦乾後,重新戴上。
小張的米粉湯料很簡單。燙熟的肇慶米粉、紅蘿蔔和西洋芹切片、罐頭蘑菇片,盛在清湯裡,再用紅蔥頭和香菜點綴;作料清簡,卻也吃喝得出特有的米粉湯甜味,爽口不膩。
米粉湯上桌後,店老闆總是端上小張新作的涼拌菜,麻油口味的甜菜頭和英國胡瓜片兒、酸辣白蘿蔔、麻辣高麗菜絲、腰果涼麵,再加上一大碗酸辣湯和新鮮炸蟹角。
滿滿一大桌店老闆和小張好客的熱心腸,是在寒天裡除了米粉湯外讓人意料之外的溫暖。店老闆常說,她不怕客人吃,她最在意的是老客人。唯有老客人才懂得廚師做菜的那份感情,以及老闆念舊的那份心。
中午時刻,用餐的人坐滿了店裡十張桌子。小小的店面,養活老闆母子一家,也養活了兩位廚師和一位服務生。她不抱怨經濟不景氣,生意難做;她只在意菜色是否符合客人口味,是否讓客人付出物超所值的費用,得到口腹溫飽與食慾滿足。
用餐時,店老闆得空端壺茶坐下來聊天。聊天的當兒,她會說起附近新開張的公司行號,哪個人是律師、建築師,哪個人是醫生、教授,誰剛剛失業、落魄,誰正在談戀愛、談離婚。
她邊喝茶、邊利落撕撥荷蘭豆。不時起座看看和招呼用餐與進門的客人。
「今天吃什麼?照舊?」
「天氣冷,來碗酸辣湯吧,我請客。」
「好久沒來了,在忙什麼?」
「你吃素,對吧,那來個Buddha’s Delight,我們廚師新出的菜式,嚐嚐看。」
話起話落,都聽得出笑意。難怪她的店在裁員處處的現在,仍能維持基本盤。
順著她的眼光,我大抵可猜出與她對話者的近來狀況。我也常常在她渴望被關愛的表情裡,揣度她近來的心情。她愛的人不愛她,她不愛的人一直要約她。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職業,小型世界在她店裡開展,各有人生。
我嘴裡嚼著湯裡餘味,走在冷然的冬陽裡,腦海同時浮現一幕幕與母親同在廚房品嚐剛起鍋炒米粉的畫面。雖然店裡米粉的作法與味道,遠遜母親的家常炒米粉,我在那碗浮游油蔥酥的湯裡,依然吸吮出特別的米香味。
新竹米粉,肇慶米粉;炒米粉,米粉湯。都好,出門在外,不能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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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泡飯之味
有次,日本朋友Yoki在她家做茶泡飯請我們一群朋友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日本不是只有壽司和生魚片。Yoki給每個人一副櫻花圖案的碗碟筷,及一盞小茶壺,讓每個人照著步驟,做出屬於自己的茶泡飯。
用餐之同時,Yoki說起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以電影《東京物語》最為人熟知,他另有部電影《茶泡飯之味》,也頗有趣味。
電影敘述出身農村、個性安靜的男子與出身上流社會的千金小姐結成夫妻。原始的生活環境及個性差異,並未因為婚姻生活而有改善。妻子看不慣丈夫不高尚的生活習慣,背著他與舊時好友相約玩樂。兩人有一日因事起爭執,妻子賭氣,乾脆離家出走。不巧丈夫臨時因公要奉派出國。收到電報的妻子回家時,已是人去樓空,她才思及他的好。不料飛機延誤至隔天才起飛,丈夫只好返家。兩人就著簡單的食材,共同品味了一頓茶泡飯。腹溫飽,情飽暖。愛情與糧食,在對的時候相互溫暖,爆發能量。真是飯如人生。
多年過去,Yoki一家回去日本,一群朋友各自散離,失了聯絡。日子分秒過去,往事出其不意地跑出來說哈囉。
於是,專程去買日本米、煎茶包、日本醬油和鹽漬紫蘇梅。依照印象操作。一杯米,注水,滔米。白色米粒順著水流漩渦穿過指間,一次,兩次,三次,直至水澈。再注水,放入電鍋,摁下按鈕煮飯。一切準備就緒。
搬張高腳椅,等在電鍋旁。後院蔥綠在眼前陪我靜靜等待。偶爾風吹過,樹葉搖曳,我的心隨著葉兒律動,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收回被誘惑的心眸時,眼光必掃向毫無動靜的電鍋。平時十五分鐘就跳起的電鍋,今日何以特別緩慢?
搬至這房子近二十年,院子裡小樹成大樹,大樹變老,老樹乾折。涼亭裡盡是已離家的孩子們小時候玩耍的舊痕跡,撞破的木條、鬆弛的紗窗、斑駁的油漆……。光陰,何止太匆匆。——月事失約,驗孕棒兩條紅線,告示新成員即將加入。肚子隆起,變大,更大,極大,當肚皮已無法擴張,睡眠與行動日益縮減緩慢,期盼的日子終於到來。從孩子出生、學爬學走學跳、上學、畢業、到就業,伴之而來的是一段段情緒豐富的歷程,興奮、快樂、生氣、懊惱、緊張、辯白和疲於奔命……。——再回頭,彷彿昨日。原來,迎接出生的同時,也埋下別離的種子。從加入家庭,離開家庭,到建立自己的家庭。新成員來了,又走了,又恢復當時的夫妻兩個人。
聽到噗哧噗哧水蒸氣鑽竄的聲音,與此同時,陣陣米香撲鼻。跳下椅子,站在電鍋前。等聲音漸漸大、漸漸小、漸漸無聲,然後一個厚實的跳起聲,煮飯燈滅,保溫燈亮起。
默默等待五分鐘,打開電鍋,哎呀!太美麗了,橢圓形堅硬的生米,成了熟軟綿的米飯,吸透水分的米飯緊緊相依,構成一個平整無瑕的白色王國。蓋鍋前,米是米,水是水。蓋鍋後,兩造是如何商量結合的順序,分配均勻,不遺漏任何一粒米一滴水,成為一體的圓潤飽滿?
盛一碗燒呼呼冒著熱氣的白米飯至碗中,海苔剪成絲鋪於其上,淋幾滴醬油,然後把一顆紫蘇梅放在米飯的正中間。最後,將泡好的已稍涼的綠茶,沿著碗邊徐徐倒入,直到米飯的三分之二。記得Yoki說過,太多太少都不足味,唯有剛剛好才能吃得滿口茶香。
我捧碗至眼前,白色蒸氣蜿蜒向上。由濃轉淡,至無。在那團團轉轉的氤氳中,茶香伴著米香,米香攜著茶香,交融成新嗅覺,暖入心腸。一種無名的幸福與失落的衝突感,突然同時湧現。
閉上眼,我的心緒飛揚。小時候,媽媽每餐必有湯,排骨湯、雞湯或菜湯。當桌上菜餚已見底時,媽媽就會讓我們四個孩子舀湯至碗,將米飯和湯和在一起,順著湯匙咕嚕咕嚕喝下,咬著吸飽湯汁的米粒,真有說不出的美味。喝罷,還會抿著嘴唇,舔乾湯汁。還有媽媽煮的鹹粥,每顆米粒吸足肉末、小蝦米和芋頭的芳香,灑點芹菜,人世間最美味不過如此。一碗接一碗,嘴唇盡是芳郁。爸爸不遑相讓,擁有拿手的熬白粥。不似媽媽的米粒分明,爸爸的白粥米粒渾圓,米汁稠得化不開。材料雖然只有米和水,但確保了米飯單純無暇的原始風味。加上一個荷包蛋,一碟蔥末涼拌豆腐,吃個千百回也不厭倦。
我拌勻碗裡的茶泡飯,一匙一匙送進嘴裡。眼淚不聽話掉下來。
當年我高高興興挽著丈夫的手,與父母揮手道別,在美國建立自己的家庭。而老爸已離人世一年有餘,老媽在台灣,別離時多,相聚時短。時日荏苒,公平的時間輪軸不停歇,我的孩子們也離家,各在他處工作。曾經喧嚷的房子,復歸平靜。屋簷下,守著房子的是丈夫與我兩個人。生活累積成生命,生命迴旋,人人都一樣。
米飯芳香,茶帶有淡淡澀味,梅子酸甜。分開吃,各有味道,合在一起,融洽和樂。離丈夫下班到家時近了,今日晚餐,就吃茶泡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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