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中庸》篇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人天天要吃,但要吃到成為一個「美食家」,對食物本身的特質、口感、食物與食物之間絕妙的搭配,必須能品其神髓,達到盡美,近乎藝術的境界,儼然成「家」的地步方可。而好吃如我,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好吃美食者」吧!
近日偶讀陸文夫先生的《美食家》,驚歎他的文筆雋永幽深,圓熟老辣,毫無斧鑿痕跡,短短數萬言,藉著高小庭和嗜吃如命的朱自冶之間糾葛四十年的生活,帶出了一層又一層足以讓讀者挖掘不盡的深意。猶如走在舊金山的唐人街,無意被街角二胡的樂音吸引,駐足傾聽,樂音悠揚深遠,彷彿走過百年滄桑,世事變化了然於胸。漸行漸遠,餘音猶在,繞梁三日,仍不絕於耳。
陸文夫的《美食家》貼近市井小民的生活,在地的風土人情、文化背景,幽默反諷地引出中國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和社會的變遷。人物外在特質的描寫、人性內在善惡的刻畫、個人和社會的價值觀的改變,娓娓道來處處牽引著讀者的心。歷史掌故、文學典故運用得渾然天成,格局小巧,卻包含了大千世界。讀之令人太息,久久不已!
讀了這本書,讓我想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提及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為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為第二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第三境界。嗜吃如命的朱自冶,在追求美食之中,彷彿也經歷此三大境界。為了一嘗美食,大街小巷找去,望盡天涯,此為第一境界;爾後,文革期間終有不能盡興之時,仍想盡辦法要吃美食,真箇是為食消瘦也心甘,走入第二境界;最後遇到孔碧霞,吃到食物真髓,這才到達最後第三境界。
愛吃是天生的,講究吃卻是慢慢養成的。青原行思大師謂參禪有三階段,參禪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參禪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參禪後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飲食上,朱自冶也走過這三階段。初始像一般人就不過是吃吧,而後追求更高境界,覺得餐館菜佐料、花樣都多,爐火大、鑊氣旺,燒的菜才夠味,才能入口,根本不信家宴菜入得了口,此時吃的境界走入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浮面程度。直到遇到了孔碧霞,進而走入孔氏美食殿堂。
書中並未提及孔碧霞怎麼燒她的菜,連最後的花園宴也只是細細描述那些菜,卻不提如何燒,吊足了好吃如我的胃口。看到後來只能歎一口氣!
但細思,孔碧霞連燒一道紅燒鰻魚,買回來的鰻魚還得用特殊的方法養一個禮拜,最後的花園宴要足足準備八天,可想見必是精妙。
父親燒得一手好菜,年輕寄居北京時認識一位前清御廚,沒事時兩人就切磋交流,廚藝更上層樓。
記憶中,家裡常是高朋滿座,每個客人吃過後,都想盡辦法再來。
菜式當然也有一般的,譬如全家福、紅燒甲魚、炸八塊、蜜汁火腿等,但是材料可不比一般。家裡廚房總有整隻金華火腿掛著,好讓燒排翅或其他講究菜時可用。北平醬肉的醬該到哪家買,抹上醬,又要大石壓著,夜裡又要放在屋外某處晾著,總是幾經繁複處理。上桌時色澤之美、口感之滑潤,不知感動多少人。南乳扣肉的乳也是特定某家的才行,肉也要老板親自挑出鮮肉讓父親選取最完美部位,食後口頰餘香,回味再三。
其他菜,諸如流(溜)黃蛋、涼拌鮮蚵、八寶填鴨、熗白菜等數不清的菜,是餐館沒法做的。譬如流黃蛋,先要煉出雞油來,還得另燉上一鍋土雞高湯,再滿街去找蟹黃。雞油、蛋、雞湯、蟹黃,加點鹽,滑炒出嫩之又嫩、香滑豐腴入口即化的美味來。而每次出涼拌鮮肥蚵這道菜,都得請人當天從台南安平古堡附近採出最新鮮、最肥嫩的鮮蚵直送到家來。因為我不敢吃生的,所以無法形容那有多好吃,但是清亮乾淨帶著鮮甜的滋味,不知征服了多少人的味蕾。簡單的菜,如芹菜炒鮮魷,新鮮水嫩的芹菜,大火配上專人挑選的肥嫩鮮魷,不過用上幾根辣椒爆炒,百吃不厭。
一位世叔長年位居要職,他家廚師做的菜比外頭的明星餐廳做得還好吃。而他的女兒在吃過父親的炸元宵後,念念不忘,試做幾次總不成功。其實火候固然有學問,但在美國要買到道地的元宵是不可能的。
父親的菜精巧,佐料都不多,卻是極其講究食材的。想想孔碧霞為了燒鰻魚,還得用特殊的方法養一個禮拜,也就不稀奇了。孔碧霞花園一宴,各道菜,怎麼做,其中細節又如何,陸文夫並沒有明點出來。想來她對食材本身的特質、精華掌握得十分精確,又深具食材之間搭配的慧心,慢工細活,讓食物本身的精華互搭出驚豔的滋味,早已超越譁眾取寵的層次,回歸到食物原味,進入到飲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最高境界。
近年生活清簡,做菜也益發地回歸以原味為主的烹調方式,時蔬多半來自後院的有機菜園。偶爾鮮花、時令水果入菜,調味上多以鹽為主。一位朋友吃過我的菜,說好吃是因為捨得放材料。食物搭配得巧妙,鹽之外,其餘都多餘了。另一位朋友說,吃我的全麥麵包,竟然吃出了穀類特有的香甜。
不敢以美食家自居,但是我卻享受了食物本身的精華,享受了美的生活。(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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