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6

馮豔: 日本掠影,大廚..,享受過程,往日年味

人間萬事都逃不出一個「」字。那一年,在日本住了沒幾日,我已知自己不會終老於斯。因為氣質太不相宜:它是小巧的、婉約的、精緻的、溫文爾雅的,我卻粗獷不羈,鍾情於大山大水、一馬平川的天地。在那筆筆工整的城市藍圖裡,我總感到某種說不清的拘謹和格格不入。...
...就像野馬要奔跑,眼前卻只有一條尋常巷陌,無處安放四蹄。像魯迅先生在《故鄉》裡描述過的四角的天空,站在街頭巷尾的任何一點,似乎都只能看到被城市的輪廓切割過的天。這讓我隱隱煩悶和窒息。

所以兩年後,當坐在名為「光」的新幹線上奔赴成田機場,一勞永逸地離去,我心中的基調是快意的。我沒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後,隔著雲飛霧罩的記憶的碎片,我卻日益頻繁地回想起那段時光,淡淡的眷戀,竟於不知不覺中漫作煙靄——

初見

那個黃昏,華燈初上之時,我拖著行李箱走出電車站,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南城瀨的小廣場上。那是初秋的傍晚,天藍得像海倫的眼睛,深邃、明淨、攝人心魂。一群鴿子驀然騰起,蘆花般綻放在橘色路燈光裡。斜對過的麵包店燈火通明,幾個濃妝豔抹的少女正在裡面放浪形骸地大笑。那一刻,寂寥如霧,從我心底漫開。

在小小的鋪著榻榻米的公寓稍作安頓,就和老公去附近河邊走走。下了公寓台階,左轉,沒一會兒就聽到嘩嘩的水聲。心為之一清。步上河堤,堤下是湍湍的流水,堤上是長長一溜櫻樹,濃蔭如蓋,覆著身下小徑。抬頭,只能在層層疊疊的枝椏間窺見碎銀般的繁星,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我們就那麼慢慢走在星光下,水聲中,寂靜裡,聞著四面八方撲湊過來的濃烈的花香,聽著蛐蛐清寒的小調,手握冰鎮桃汁,不時呷一口,在幽幽桃香裡任身心一點點化入天地。就這樣走啊走,迎著微涼的晚風,不思歸去。返回時,遙見暮色中,電車呼嘯著掠過遠方的林梢,喀嗒、喀嗒,一瞬間恍如置身北京地鐵站,道不盡的去國懷鄉之意。

我在日本的生涯,就從那晚開始倒數計時。

吃在日本

在日本,不管多小的館子,哪怕只是電車站台上一個小小速食店,都力求精緻:門口一兩個古色古香開滿雛菊的土紅色陶盆,屋簷上紅白相間的日式燈籠,門框上兩片藏藍色布簾,簾子上日本浮世繪的海浪、富士山、或盛裝的藝伎。打簾子進去,一聲熱情的「歡迎光臨——」唱歌一樣響起,伴著笑容可掬的低頭、躬身。賓至如歸。

在南城瀨電車站出口處,有一家兩姊妹開的小飯館,小得不能再小,僅容幾人就餐。一進門,投五百日元到點餐機裡選擇食物,牛肉飯也好,蕎麥麵也好,烏龍麵也好,把打印出來的號碼交給兩姊妹,不一會兒飯就來了,擺在一個大托盤裡,恭恭敬敬從櫃台上方遞給你,外加一句悅耳的「請——」。我每次都要牛肉飯。雖然是那麼不起眼的館子,味道卻好過北京吉野家百倍。紅紅的大漆碗裡,盛滿日本特有的香糯晶瑩的白米飯,飯上蓋著薄薄的牛肉片和澆汁,間以細細的紅色薑絲、洋蔥絲。另有一小碟,碼著幾片黃黃甜甜的日本蘿蔔鹹菜;一小碗,盛著海帶豆腐味噌湯。不貴,但味道極好,物超所值。

那時一到周末,我們就會去一家名為「喜多方拉麵」的麵館打牙祭。館子四面玻璃,室內極通透、敞亮。在陽光中落座,輕車熟路點了那款「激辛」的湯麵:筋道的、黃澄澄的粗麵條,三五片厚而鮮嫩的肘子肉,幾根淺黃色醃筍,金黃的芝麻,紅得觸目驚心的湯汁,熱氣騰騰,鮮香繞梁。後來看了個紀錄片才知道,喜多方拉麵的湯十分講究。後廚裡,幾口半人高的圓柱形大鍋日夜不停地燉煮,材料包括:一大包豬骨頭,一大包牛骨頭,一大包雞骨頭,麻線紮著的一大條里肌肉,蔥一捆,蒜一掛,薑數枚,洋蔥芹菜胡蘿蔔等各種時鮮蔬菜,不一而足。熬上十來個小時,冷卻後將湯汁過濾,置於冷藏庫冷藏,然後,撇去表層油脂,再過濾,共過濾三次,直到湯汁澄澈清亮了才敷使用。配以煮好的拉麵和各色輔料,滿滿一大海碗,讓食客吃得口齒留香,意猶未盡。離開日本後,我至今再沒吃過那麼美味的麵條,每每思及,都無限悵惘。

在日本去過的最簡陋的館子,當屬東京那家。漫步東京街頭,滿眼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街上,西裝革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隨緣踏進這家店,驚異地發現裡面竟沒座椅,只有清一色的長桌,人們站著用餐。至今猶記一個西裝食客,腳邊一個黑色公文包,面前一個方形漆盒,盒裡是棕色蕎麥麵,另有一小碟蘸汁和鮮芥末。

他飛快而斯文地吃著,不時看看表。僅幾分鐘工夫,他已飯畢,擦擦嘴,拎起公文包風一樣離開。活到今天,那也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家沒有座椅、站著吃飯的館子。東京白領們的繁忙生活,由此可見一斑。

也淺嘗過中華料理,但南橘北枳,味道大抵已不能算是中國菜,頂多算改良過的日本菜,且口味粗糙,並不好吃,所以去過一兩次就再也不去了。

最美的一次體驗,是在八景島一家憑海臨風的餐館。靠窗座位,窗子俯瞰大海。用餐時,剛好夕陽西下,邊吃香噴噴的烤魚邊看落日熔金,雲蒸霞蔚,海水燃燒如烈焰。那感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吃的不是飯,是情調。

日本飲食的巔峰之作,當屬懷石料理。臨離開日本前,到一家中檔懷石料理店用餐。被侍者領進一個單獨雅間,推拉門,拉開就是榻榻米,須脫鞋而入,跪坐桌旁。房間極雅致。牆上是禪意盎然的山水畫,桌上一個淡青瓷瓶,插著一枝盛開的百合。小巧的紫砂壺,綠茶的白煙自壺嘴裊裊飄出,婀娜地繚繞。一小瓶日本清酒,淡淡的酒味,淡淡的甜,像日本文化,清雅,淡然。

身著和服的女侍一次次拉開門,一道道上菜。像在演繹某種儀式,繁瑣,莊重。她托著盤子走到拉門外,跪下,把盤子放在一旁,輕輕拉開門,開門的瞬間笑靨如花,微微頷首,然後,雙手端盤而入,舉案齊眉,把小盤小盞有條不紊地置於桌上,再雙手拿著托盤,倒退而出,至門外,再次跪下,微笑頷首,輕輕把門拉上,再離開。

光是觀看這些儀式,我們都出了一身汗。好容易只剩兩個人了,方鬆弛下來,自由觀賞品評菜色。其實原料大多為豆製品,另有魚、魚卵、蝦、牛肉,新鮮海膽黃,品質上乘,造型精美,說是視覺盛宴並不為過,令我至今回味。

梅雨櫻花青梅酒

四月,梅雨季節,雨下得連天接地,肆無忌憚,彷彿紈袴子弟在瘋狂揮霍錢財,無懼傾家蕩產。窗外,一大團一大團墨黑的雨雲,顯示雨神的囊中十分富有。天與地一片堅硬的鐵灰,像黃昏戀的老人緊緊依偎,分不出彼此的界線。

那樣的日子,人只能龜縮蝸居裡,雨打玻璃深閉門,百無聊賴。

但,就像快樂的時光總有終結,陰霾亦如是。七天後,雨停了。一大早,人還在被窩裡蜷縮,就被窗簾透進來的陽光晃迷了眼。拉開簾子,陽光如蓄勢待發的金色瀑布,長驅直入,在靈魂深處沖出一個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潭。

惦記著雨前那些櫻的花蕾,一口氣跑到河堤上站定,被眼前景象震撼得幾乎忘了置身何處,今夕何夕。

是那樣汪洋恣肆的花海,縹縹緲緲如粉色雲霓,氤氳在碧藍的天的底子上,明豔不可方物。漫步河堤,頭上是如夢似幻的粉色穹窿,腳下是輕輕軟軟的粉色長毯,陽光自花間射入,像蜜蜂腿沾了花粉,閃耀著粉嘟嘟的夢一樣的光輝。而前後左右,粉色花雨猶在下,無風自落,輕舞飛揚,簌簌落在人的頭上、肩上。這是夢嗎?如果是,那麼它一定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美的夢境!

美好的東西,永不會為誰停留。一邊在怒放,一邊已在凋謝。花期只有兩周,所以要爭分奪秒,前仆後繼地揮灑絕世的容顏,留一個絕美的微笑在人間。兩周後,滿樹櫻花都將零落成泥碾作塵,一絲香氣不留。

來得熱烈,去得決絕,這就是櫻花。所以,才引得那麼多人加入這場花事,是迎花,也是送花。那段時光,放眼望去,隨處可見三五成群的友人圍坐櫻樹下,飲酒賞花,樂而忘返。

梅雨過後不久,青梅上市了。青青梅子,看著誘人,入口卻酸澀難咽,於是也效法朋友,用清酒泡了,加入蜂蜜,密封後置於陰涼處。過段時間,就著金槍魚刺身,各色日式小菜,細細品鑒這自製的青梅酒,別有一番快意在心頭。

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似乎稍稍理解了這種民族性的成因:彈丸之地,實在不宜奔放的性情……所以人們必須克制、內斂,方能維繫整個島嶼的太平……

電車西裝居酒屋

在日本,電車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打開地圖,你會留意到密密麻麻,天羅地網般的電車線路,像人身上的毛細血管,縱深到日本島的角角落落。可以說,沒有靠電車去不了的地方。學生上學,坐電車;男人上班,坐電車;主婦購物,坐電車。由於空間有限,日本並不鼓勵私家車的使用,事實上就算你有車,在動輒單行線的都市裡,爬行在狹窄、逼仄,人潮洶湧的街頭,你也難免不會抓狂。那時我們認識的唯一一個有車的朋友,平時車都是閒置的,還要為之繳納每月一萬日元的停車費。只有到節假日,他的車才有用武之地。

所以,搭電車是居民的家常便飯。老公吃完早飯就要往電車站趕,坐大概九站到公司上班。即便盛夏,他也要襯衫領帶西裝長褲地出發。這在日本並不奇怪。如果你在上下班時間搭電車,會看到滿車同樣裝束的日本男人。有時天熱得要命,還能碰見不少身著深色西裝,領帶緊緊卡住脖子的中年男子,看得旁人替他冒汗。在這種氛圍裡待久了,不知不覺會以為這就是上班族的常態。所以某年老公來美開會,帶了一箱西裝領帶,回去後大為汗顏,說只有他和同去的日本老闆著裝另類,美國與會者都穿得極休閒,西裝西褲壓根兒看不到,更別提領帶。聽得我,心馳神往,覺得美國真是一自由天地啊!

從這一年到頭中規中矩的著裝,你不難想像日本白領的壓抑。在公共場合,他們永遠面無表情,諱莫如深,整個人彷彿手中的黑色公文包,方方正正,毫無彈性。但能量總要守恒。一直這麼方正著,人難免憋出毛病。於是,就有了遍地開花的居酒屋,以及日本特有的居酒屋文化。

拜強大的公共交通所賜,既然用不著開車上下班,自然就沒有酒後駕車的風險,即便喝到酩酊大醉也不怕回不了家。這就讓下班後三五成群的聚飲成為可能。此類社交是日本男人最重要的減壓方式。有時喝得興起,一群人會連續轉戰不同的居酒屋,卸下一天之內,也是長年累月的面具,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活潑健談,一醉解千愁。而次日,當太陽升起,他們很自然地又變回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社會人。從公司到居酒屋,日本白領就是這樣在自我與本我之間作鐘擺運動,避免任何一個角色成為脫韁野馬,背離了約定俗成的社會準則。

即便女人,也永遠是一副程式化的笑容:瞇眼,彎嘴,微微頷首,「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一招一式,都透著骨髓裡禮數的烙印,或是與生俱來,或是訓練有素,若再著一身和服,踩上木屐,個個都堪當禮儀小姐的典範——優雅、和善、但是疏離。

正是這無所不在地瀰漫在空氣中的刻板、周正、彬彬有禮,成了我後來離去的終極原因。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似乎稍稍理解了這種民族性的成因:彈丸之地,實在不宜奔放的性情。奔放意味著激烈,不論情緒還是行為,而激烈總是不安定因素。那麼有限的空間,真的經不起內耗。所以人們必須克制、內斂,方能維繫整個島嶼的太平。

某個陰霾的午後,獨自走在新宿街頭。遍地高樓大廈,行人川流不息。我的身心都淹沒在都市繁華的深處。就是在那一刻,我看見那些墨西哥流浪歌手,戴著寬邊大草帽,穿著傳統服飾,屹立在洶湧的人潮中,邊彈吉他邊唱〈老鷹之歌〉。歌聲蒼涼茫遠,伴著遙遙投向天際的執著的眼神,我的心猛然被擊中,明白:我的歸宿,注定在雄鷹出沒的他鄉。

令人窒息的和服

咱們的唐代老祖宗萬萬不會想到,千年以後,大唐服裝文化牆裡開花牆外香,成了別人家世代沿襲的傳統。在日本,不管年輕姑娘,中年大嬸,還是老奶奶,都必有一套壓箱底的和服。節日要穿,畢業典禮要穿,婚禮要穿,葬禮要穿,什麼日子都不是,心血來潮了也要穿。所以電車上,菜場裡,每一天你都會見到花枝招展的和服女郎,算是日本獨一無二的風景線。

每年成人節那天,日本少女都要身著和服參加慶典。粉紅、明黃、藕合、寶藍……裹在少女身上,有如鮮花盛開。因為一生中只此一回,所以家裡格外捨得鋪張。即便隔著一條馬路望去,衣服上金碧輝煌的刺繡也能晃花了你的眼,讓你想到,這些姑娘穿的不是衣服,而是銀子。趕上個頭高?體態輕盈的,和服看上去很是飄逸,殊不知,那只是假象。

我那時定期參加當地公民館的活動。有一次,活動主題是穿和服、賞茶道。在一間狹小的試衣間,一位中年大嬸協助我穿和服。記憶中,左一層,右一層,中間還有無數帶子和搭扣。等到終於穿好,人已像個木乃伊,纏滿各種布條。出於禮節,我強忍著對窒息的恐懼,隨大夥兒進行下一個節目:跪在一間小茶室裡欣賞茶道。我對附庸風雅沒啥成見。但那一次,在隨時能背過氣去的情況下,眼睜睜看著茶道老師左一次右一次把熱茶澆在茶壺上、茶杯上,一口茶要等上一個世紀,我真是如坐針氈,心急如焚。好容易熬到結束,第一個衝出門去,鑽進換衣室就開始寬衣解帶,拚命把自己從捆綁中釋放出來。我承認,當時的樣子很是粗鄙,但要命還是要風度,這絕對不是一個問題。

換回隨常衣服,覺得空氣都是香的,天更藍了,花更豔了。到現在我還百思不得其解:日本女性為啥把自個兒塞進這般壓抑的衣服裡?簡直形同作繭自縛啊!

楓葉與晚鐘

那天收拾舊物,看到一本雜誌。靛青封面上,橫著一枝鮮紅如火的楓。楓葉襯在一座古宅的波浪形瓦片上,瓦片上方四個古拙的大字:京都奈良。

一瞬間,記憶的山茶花輕輕開放。

從沒見過那麼紅的楓,紅得那麼純粹、那麼明淨,像小提琴在高音段清亮深情地訴說,把你的靈魂都拉拔到高處,在靠近太陽的地方飄浮。那個秋天,在京都見到那燃燒的楓林,滑過我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感謝上蒼,我有一雙能看的眼。設若眼前沒有光明,我該如何想像如此的尤物,又如何去感受那海底激流般狂野的幸福!那美,非世間一切藝術和語言所能企及。能詮釋它們的,唯有它們自己。

來到美國,楓樹隨處可見。我曾住過一個公寓,滿院皆楓,深秋時節也是一片紅彤彤。但,真的遜色太多。葉片大而化之,色彩黯淡斑駁。而京都的楓葉則小巧玲瓏,每一片都紅得不遺餘力,彷彿集體在殉某個壯麗的夢,純真之極,熱烈之極。站在紅光四射的楓樹下,人面秋楓相映紅,凝眸之間,你的心眼能窺見它嫵媚的靈魂。自此,曾經滄海難為水,弱水三千,我只飲這一瓢。

不得不說,在京都看紅葉,最好的去處莫過金閣寺。金閣寺又名鹿苑寺,因其舍利殿外牆全以金箔裝飾而得名,是最早完成於1397年的古?。穿越六百多年的時光,它依然華麗不羈地矗立於鏡湖池畔。藍天碧水,金色樓閣,燃燒的紅楓在水一方。此情此景,只需一眼就會終身難忘。

去京都,奈良是必要造訪的。它是仿唐都長安興建的古都。唐高僧鑒真東渡日本後,就居於當地的東大寺,後創建並圓寂於唐招提寺。但讓奈良獨具魅力的,還要數那些鹿。奈良是個天然鹿苑,在那裡,鹿們全部放養,自由徜徉街頭,見到人不僅不回避,還會氣定神閒地纏著人給買鹿餅吃。牠們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望著你,邊望邊點頭,直到你慷慨解囊。

那個深秋的午後,我們走累了,在東大寺蓊蓊郁郁的松林中坐下來歇腳。不遠處是條清溪,潺潺流淌。耳邊松濤陣陣,吹皺一池心湖。透過林梢望向遠處,隱約可見一角桔色牆垣,是主殿。就在這清幽無人之地,兩隻梅花鹿從松林深處款款而來,靜靜和我們對視片刻,就踱到溪邊,俯身飲水。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日影慢慢偏斜,光斑在林間草地上緩緩騰挪。當那兩隻鹿恰好沐浴在橙色霞光裡,遠處傳來一聲晚鐘,雄渾、清越,喚起人對前塵往事隱約的回憶。

那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傾空自己,全然無我的體驗,所以至今深銘在心。

結語
人生在世,聚散皆緣。儘管來了又去了,那點點滴滴的往事已刻上心版。如果不曾聚首,我不會知道有些地方有些事,要等到時過境遷才發覺已刻骨銘心。日本掠影 07/1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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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廚是怎樣練成的                          馮豔   06.25.14

很多年前讀過這樣一則新聞:時任美國總統的柯林頓出訪法國。有一天,在享用完豐盛的法國大餐後,他率一干隨從走進一家麥當勞,買了一堆薯條漢堡開始大嚼。據說,吃得那叫一個香。

來美多年,我只光顧過麥當勞兩回,還都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在我看來,垃圾食品和鵝肝牛扒之間沒任何可比性。如果我有柯林頓的機會,我會直接拿法式蝸牛當飯吃,哪兒還會留著肚子給薯條漢堡。顯然,柯林頓也不會是宴會上沒吃飽,就是饞那一口家鄉味道。

在美國待得越久,越能體會柯林頓當時的感受。文化上咱可以入鄉隨俗,就算不認同,大不了虛與委蛇,或乾脆躲進小樓成一統。而胃卻是秉性難移的中國胃,一點兒敷衍不得。去西餐館吃飯,半生不熟的牛排,生冷的蔬菜,或雖然煮過但沒油沒鹽需要妳猛撒胡椒粉的瓜瓜豆豆,偶爾為之還行,常吃就難以忍受。日本菜過於清淡,韓國菜吃來吃去就那幾個口味。活在矽谷,應該說還算幸運:遍地中餐館,川菜粵菜上海菜,想吃什麼一應俱全,雖說良莠不齊,也不至走了大褶兒。但,人到中年,拉家帶口,首先要顧及小孩子口味,其次自己要防油防鹽防熱量,最後還要考慮荷包,想想,一頓飯吃掉一星期的有機肉費用,是不是值得?就算有那些銀子,也免不了想起中國貧困地區連肉都吃不上的孩子,良心不禁惴惴。種種權衡之下,覺得吃中餐的最佳途徑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話說直到結婚那年——華麗麗的二十四歲高齡,我對烹調仍一無所知。當然這不能全怪我,那年頭,高分低能比比皆是,我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畢業後在朝陽區工作那陣兒,女房東見我油鍋燒熱爆香蔥薑蒜再下韭菜雞蛋,驚得無以復加。經她指點我才明白,為啥我的韭菜炒蛋一點吃不出韭菜味兒,原來韭菜內涵極深,用不著幫忙,自己就能搞定雞蛋,我放了一堆蔥薑蒜進去純屬幫倒忙。後來隨老公到日本,可憐他老大爺風華正茂,成天吃我胡亂做的半生不熟的菜,竟然一句抱怨也沒有。

不得不說,置於死地而後生這話真乃至理名言。這麼吃著吃著,雖沒吃出毛病,但胃口都處於持續萎縮中,彷彿蘇格拉底對著他的剽悍醜婆娘,沒法兒產生衝動。而一下館子,倆人都如狼似虎,彷彿一百年沒沾過葷腥。這當口兒就算老公能忍,我自己也忍不了了,深深覺得,再不整頓廚藝,我非英年早逝不可——饞的。

這就是鑽研廚藝的最初原動力。於是,看菜譜,問長輩,逮誰都不恥上問。一開始還是星星之火,今兒提高一點兒,明兒提高一點兒,且發揮極不穩定,好一頓壞一頓,跟股市似地七上八下,只能說,大勢總體朝上。後來在美國,有一天老公回家喜孜孜對我說:「今天我同事都說我帶的飯香,誇妳廚藝好!」

我聽了,心花怒放啊。再接再厲!俗話說,沒有笨女人,只有懶女人。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王侯大廚,甯有種乎?答:沒有!

那會兒網路已十分普及了。某網站的私房小菜一直是我潛水蹲點兒暗中學藝之處。收藏、揣摩、山寨,由慢到快,由亦步亦趨到揮灑自如,用功久了,忽一日,茅塞頓開,像讀書讀到一定火候,各種積澱融會貫通,境界猛然躥上一個台階,有「蕩胸生層雲,一覽眾山小」之感。具體到烹調上,就是對各種菜的性情、搭檔、火候,了然於心。打開冰箱,已能信手拈來,隨便什麼都能整出個口味適當的菜。而且,速度奇快。因為熟悉菜性,所以稍加思索就能統籌規畫出最佳流程,力求最短時間,最大產出。

這麼一來,烹調就從苦差變為了樂趣。每天晚飯三、四個菜,輕輕鬆鬆。時不常請朋友來家一聚,六、七個菜做下來,一氣呵成。在微信上跟老娘炫耀,報上一串菜名,什麼冰糖排骨、魚香肉絲、醬燒茄子、水煮牛肉、麻婆豆腐、四喜丸子、水晶皮凍、回鍋肉、紅燒肉、醬牛肉、醃篤鮮、紅燒魚,甚至烤雞烤鴨烤排骨……把老娘聽得,口水連連。自己蒸豆包蒸饅頭包餃子包餛飩做酒釀熬紅油,一言以蔽之,雙手勞動,慰藉心靈。

以我個人經歷看,背井離鄉極激發人的潛能。因為已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沒爹沒娘可依靠,所以只有自己雄起。做飯這事兒其實並不難,套用愛迪生的話就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血汗,關鍵在於妳是不是肯花那份心思那份精力。好比談戀愛,沒感覺的話,對方再好妳也不願付出一毛溫情。我聽說過的極端例子是,有人在家裡準備兩大冰櫃,裡面凍滿速凍食品,什麼包子餃子餛飩麵條,應有盡有。

每天做飯,就是把各種速凍食品加加熱,煮一煮,年年如此,月月如此。虧得這家老公孩子竟能忍受。還聽說過有人因為工作忙,每周日擼胳膊挽袖子狂做一整天飯,裝無數個飯盒,下面一周從午飯到晚飯頓頓都是加熱飯盒。說實話,日子過到這份兒上,我覺得挺悲摧的。不管怎麼說,食色性也,衣食住行,民以食為天——老祖宗嘮叨來嘮叨去,吃都是頭等大事。人生在世,最不該被犧牲的就是飲食。

所以我特別喜歡韓劇《大長今》裡女主角常說的那句話:「這是奴婢用誠意和汗水做出來的飯食,請您品嘗。」雖然咱不過是平常老百姓,用不著像伺候皇上那樣精工細作,但一定的誠意和汗水還是必須的。細水長流的日子,不需誇張的風雅,把每一頓飯做好,讓老公孩子吃得開心,就是情趣,就是幸福。


大廚就是這麼練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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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過程    馮豔    2014-0813
  
我年輕時,性子猴急,恨不能像上帝,說有光就有光,凡事都力求一步到位。最好,課文沒背兩遍就滾瓜爛熟,習題沒費思量就迎刃而解。總是急急慌慌步履匆忙,一副日理萬機的架勢。急和忙,是因為等不得,總想快快把過程跨過去,立時結果在握。

所以面對過程,常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棗,果子落了肚都不知滋味為何。大學時去敦煌,一路都在憧憬目的地——反彈琵琶、飛天、鳴沙山、月牙泉……,只覺路途遙遙,如坐針氈。而時隔多年,談起當年旅行,津津有味說來說去的卻都是沿途見聞:玉門關的夕照,陽關的斷壁殘垣,半夜在西安轉車時的瓢潑大雨,上車卻沒座位,只好靠廁所席地而坐,在那麼窘迫的環境裡讀的那本書,畫的那些素描,那些通宵達旦唱歌跳舞的新疆人,香噴噴的蘭州拉麵,一塊錢一個透心甜的黃金瓜,戈壁灘上陽光燦爛的小白楊……最後的最後,才輕描淡寫說起莫高窟的壁畫:洞窟裡黑咕隆咚,沒有照明,看什麼都須打手電。那一路懷著朝聖者的心為之前往的反彈琵琶,其實不過是個巴掌大的小人兒,色彩斑駁黯淡,幾無風采可言。

這反差讓我豁然了悟:很多事在時過境遷後,讓人刻骨銘心的往往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好比談戀愛。電光石火的一見傾心畢竟少之又少,總需要眼神一點一滴地交會、探詢、低眉淺笑,看似的漫不經心,終於確認彼此情意了,各種摩擦碰撞,分分合合,一萬種曲折過後,方成正果。而多年以後想起,留在心頭的多半也是這些點點滴滴。

又好比養孩子。累到苦不堪言時,常恨不能穿越。轉眼兒子已六歲。一日冷不丁望去,竟已出落成個翩翩美少年,常無聲無息盤踞沙發上,獨自抱本《Human Body》靜靜閱讀。不禁心頭一凜,意識到多年以後,記憶中最美的時光就將是眼下,這段我時時渴望穿越的歲月。長大成人並非這段母子之緣的終極意義,更高的意義在於,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彼此塑造、彼此開啟,讓彼此成為更完善的人。因此,不管過程多苦,都彌足珍貴。

年近不惑才明白,人生本身就是個永不可能完美的過程,永遠苦樂參半,喜憂參半,有風和日麗也有雷鳴電閃。然而正因有此種對照,樂更見其樂,喜更見其喜,紅日更見其紅,藍天更見其藍。就生命自身而言,磨礪和苦痛是更美的過程,如開滿鮮花的荊棘路,路的盡頭,是被撐開的生命的格局。

不久前的一次病中,此感尤深。萬般虛弱之時,任何懊惱掙扎都無濟於事,只能與病共舞,安臥在床。邊臥、邊爬梳已過時光,對過往人生進行一場通透的反思。及至病好,整個人已脫胎換骨,該過去的過去,該放下的放下,可以懷著輕盈自由的心繼續行走天地間。不能不說,這都是拜那場病所賜——人脆弱到極限,真的會物極必反,有至大至剛之氣充盈心間。


把人生當作一個修行的過程去享受,任何結果就都變得次要。即便處處煩惱,都只是為成全終極的歡喜。因為或悲或喜,都是這一世的機緣,讓我們賴以行至高處俯瞰人生。用三毛的話說就是:「在有限的時空裡,過無限廣大的日子。」誠哉斯言!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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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年味          2016-0209 

父親當年是軍人,從軍多年,臨轉業才升至副營級。回京後供職於某國家單位,整天拎個黑提包,戴頂呢子帽,騎輛永久牌自行車去點卯,每天在辦公室喝喝茶看看報,優哉游哉,工資不高也沒灰色收入,所以家境素來一般。不只我們一般,同齡人也大都一般。那時個體戶小業主還在萌芽狀態,父輩大都混國家機關或國企,班上偶有高幹子弟,也不過穿得好些用得好些,並不至天差地別。那年月社會整體物質匱乏,電話都還稀有,更別提手機電腦iPad,旅行更是遙不可及,縱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所以三十年前,中國人民基本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各安一隅,白天上班上學,晚上看看新聞聯播做做家庭作業,用搪瓷盆倒上半盆熱水,洗洗腳就睡了。就這樣秋月春風等閒過,暮去朝來又一年。

可能也正因為此,無聊了一年的人們才格外需要發洩,需要狂歡,最大的渠道就是過年。雖然都沒啥錢,那時的年味兒卻異常濃烈。人們拿出憋了一年的激情籌備新年,首當其衝就是貼春聯。一到年下,滿大街春聯攤子,紅紅火火透著喜興。春聯上是筆酣墨飽的黑色毛筆字,常是書法愛好者的親筆手書。後來慢慢就演變為印刷品了。也有自己寫春聯的。親戚裡不乏有著三腳貓書法功夫的大叔大爺,將紅紙裁成長條,龍飛鳳舞在上面寫下「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之類。褪了色的舊春聯一股腦兒撕下,大鋁盆裡用麵粉調了漿糊,拿刷子蘸了,在門框上大力塗抹,然後仔仔細細貼上新春聯。在鄉下,人們不僅貼大門,還要貼每間廂房門,甚至灶台石磨豬圈。總之就是把最淳樸最熱切的願望用紅紙黑字表達出來。

過年還意味著添新衣。在我家,新衣也和年一樣,一年一見。哪兒像現在,隨便逛個店就買,高興了買個十件八件也無妨,反正不差買衣錢。在很多年裡,新衣不是買的,是母親去商店扯了花布再找人給我們做的。那時還在渾渾噩噩年紀,不懂品味也不諳風情,加上又是個呆頭傻腦一心只讀聖賢書,新衣格調就任由母親作主了。所以那會兒我的著裝可用俗不可耐來形容。儘管如此,穿上新衣時還是相當雀躍,畢竟,再難看的新衣也是新衣不是?

賀年卡片是當年一景。那時還沒城管,小攤小販用不著擔驚受怕,盡可隨處擺攤,常扎堆擺出一長溜攤位。年輕人擠擠挨挨在每個攤位前精挑細選,挑到眼花撩亂。賀年卡片花花綠綠美不勝收,便宜的五毛,貴的五塊。那種打開就響音樂的十分討喜,但也頗令人躊躇,因為對囊中羞澀的學生來說,實在還是太貴。所以往往是愛不釋手地把玩一陣再戀戀不捨地放下。這樣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是半日,懷揣一摞卡片喜孜孜離去。回家挨張打開,用吸飽純藍墨水的鋼筆一筆一畫寫祝福語,屏息凝氣,全神貫注,像在完成一件件藝術品。次日就去分發。教室裡賀年卡片滿天飛,每個人都邊發邊收,興高采烈,是年前長盛不衰的景觀。到現在我還收藏著當年一些卡片,上面手書的祝福語依然清晰,就如記憶中永不褪色的年輕時代。如今不實行賀年卡片了,物質豐富的孩子們動輒大手筆送禮,小到玩具,大到電子產品,早已不能體會弦歌時代那小小賀卡裡濃縮著的爛漫和純真。

鞭炮是必需的。沒有炮聲,沒有年。放炮是過年最重要的儀式之一。從年前起人們就紛紛囤炮仗:掛鞭、二踢腳、滿天星……三十前就陸續有人放,零零星星地,時而叮——噹——兩聲,或劈里啪啦一陣,雖然寥寥,卻比正日子裡連綿不絕的炮聲更撩人,好比沒到花期就先行開了的櫻花,格外叫人驚喜,因為到鋪天蓋地盛開之時便意味著已開到荼蘼,所有的繁華熱鬧都已走到末梢,那時的心情與其說是喜悅陶醉,不如說是惆悵惋惜。當時天還是藍的,縱然一夜煙花肆虐,次日也很快消散,天依然藍,空氣依然清新。不像現在,遍地霧霾,煙花爆竹會讓空氣雪上加霜,汙濁到令人難以呼吸,歡樂的代價可謂慘烈。

紅包也是例行的。雖然那會兒都沒錢,三十晚上我們還是能收到包著三、五塊錢的紅包。紅包也沒現在這麼時尚,上面印著燙金的福娃或「壓歲包」字樣啥的,就是一塊紅紙包了鈔票,原汁原味。我和弟弟把壓歲錢數來數去,算計可以用來買啥,不過是利民商店裡散裝的貝形巧克力,街上紅豔豔的糖葫蘆,幾張歌片,幾個糖球,或一本《少年文藝》。現在幾塊錢的紅包早成史前遺跡,每次回國,見一位長輩收兩個紅包,少則上千,多則數千甚至上萬,而小娃並不懂得,數目巨大也不便交由其把持,於是紅包就純粹淪為成人間的人情往來,全然失了本意。如今的孩子早習慣大額壓歲錢,給少了不爽,給多了滿世界炫耀,他們是很難體會我所體會過的紅包之樂了。可惜。

以前我家有盤老磁帶,叫《張帝問答》,裡面收錄了台灣歌星張帝現場編的歌曲,歌詞詼諧押韻,頗見歌者急智,乃父親大愛。這磁帶平日束之高閣,一到年下即請出,在一台笨重的老式錄音機裡反覆播放,大年初一更是循環不已,慢慢就在心中留下印記,聽著那俗氣的歌聲便覺過年了,內心有莫名的歡喜。想來這便是熏陶之功吧!我們以為稀鬆平常的一切,若長期堅持與遵循,慢慢就會顯出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的功力,成為骨子裡的烙印、認同、傳承、甚至皈依。

團圓飯是過年的大戲。這頓飯,闔家大人要備上好幾天。鄉下比城市更有氛圍,因為要殺豬宰雞磨豆腐,大魚大肉大盆大碗,滿屋肉香,經久不息。生活在鄉下奶奶家時,一年到頭吃不著肉,而每到年底,必定要殺頭母豬,左鄰右舍的壯漢都來幫忙。大家齊心合力把豬抓住,牢牢綁在木凳子上,豬在凳子上死命掙扎,嘴裡發出嗷嗷的尖叫聲。終於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豬血噴了整整一盆,回頭做豬血豆腐。之後就是開水燙毛,大卸八塊:豬頭、豬尾、豬蹄、豬大腸、豬里脊……而午後就看到一尊煮好的豬頭立於案板之上,等著更詳細的分割:豬鼻豬耳豬舌豬頭肉……今日想起,頗覺殘忍血腥,那時卻是激動人心的大戲,是年味最濃稠的所在。

團圓飯是午後兩點開吃的,吃前先祭祖。紅漆板櫃上擺著香爐,爐裡插著三支香,正裊裊冒著青煙。香爐兩側置兩個搪瓷盤,一個放蘋果鴨梨,一個放甜脆的桃酥。祖宗牌位就立於這一切之後。小孩子逐一在牌位前磕頭,祈求祖宗保佑來年風調雨順。祭完祖照例要放掛鞭,以謝老天賜下諸般豐盛。之後便吃飯。滿桌雞鴨魚肉,讓我們這些一年到頭沒吃過二兩肉的孩子兩眼放光,狼吞虎咽,恨不能把一年的肉都吃完。但也竟有吃厭之時。於是離桌,扎堆兒打牌,五十K、拉大車……,在大人香煙的霧裡邊嗑瓜子剝栗子邊奮戰,耳邊是鑼鼓喧天的歌舞,不時抬頭瞄一眼,小小的黑白電視,全然沒有色彩,在我心裡卻是那麼地五彩斑斕。是夜,大人邊嘻嘻哈哈看春晚邊包餃子,半夜十二點煮餃子吃。滿屋白霧,熱氣騰騰,瀰漫著白菜豬肉的清香。玻璃窗上印滿精緻的霜花,透進院子裡長明燈橙色的光芒。北方的山村,如此清冷又如此溫暖。直熬到後半夜,終於力不能支,橫七豎八地都倒下睡了,一夜無夢到天明。

大年初一照例是要拜年的。左鄰右舍地躥,不時收到塊桃酥或自製的驢打滾兒。當天照例要吃「和樂」。所謂「和樂」,印象中是榆皮粉做成的烏龍麵形狀的麵,用一台特製的木機器壓出,每一條都圓滾滾,大鍋煮熟了,配上醃香椿炸肉醬,是傳統年飯。那時我不怎麼愛吃和樂,因其口感粗糙,而今卻回味無窮,只覺滋味美好難言。

初五一過,年就算告一段落,人們從沸沸揚揚中慢慢沉澱下來,帶著種落寞的心情等候正月十五的到來。那一天大人照例要包元宵,紅糖餡兒的,一只有乒乓球大小,兩個即飽。晚間還有花燈可看。縣城主路兩旁的白蠟樹上都掛滿燈籠,宮燈紗燈走馬燈,人物山水花鳥魚蟲,不一而足。天一黑,滿街燈火通明,宛如珠寶乾坤。男女老少齊出動,冒著嚴寒喜氣洋洋地觀燈。人潮洶湧,不時碰見寒假以來久未謀面的同學,頗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是年下又一樂。可惜當年沒有相機,白白流失了多少風光,而今只剩些殘篇斷簡浮沉於記憶深處,依稀可見。

這樣的年味,今日很難再見了。這個世代,錢味越來越濃,年味越來越淡。尋常日子即可擁有新衣美食,所求所想的一切無不立時可得實現。兼之手機電腦iPad,本土遊出國遊,各種五花八門的娛樂手段,人們再不需將極致的歡樂寄託於過年。是以,年越來越失去當初的濃郁與熱烈。


說起來,我們這一代還算有幸,見識過真正的藍天與淳樸,見識過真正紅紅火火的中國年。像景泰藍瓷器上的銅胎掐絲琺瑯,一絲不苟地精緻、細膩、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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