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05

張曉風: 在D車廂

1 無聲 
十年前,2005年,全家四人去了一趟英國,為了省錢,也為了喜歡,我們選擇火車作為交通工具。

我愛火車,雖然並沒有愛到像某些人那種成癡成狂的程度,但「火車」好像常跟重大記憶相綁,不像搭公共汽車,坐完了就忘了。生命裡的「要事」如逃難,或北上就學,都是坐火車去的,我難免對火車有一份特殊情感。

英國火車乾淨準時,座位敞亮,不豪奢卻舒服,乘客看來也都彬彬有禮,連車站也很好──而所謂好,就是車站裡面該有的就有,不該有的就沒有──雖然,那一年發生了可怕的國王車站的屠殺案,我還是不改初衷深愛英國火車。

但我真正愛英國火車其實另有一個奇特的緣由,原來在它一節一節的綿長承載裡,制度上竟然會劃出一節「D車廂」。這節D車廂乍望之也並不特別,不料它卻有一條比法律還有效的規定,這條規定便是:

「凡選擇坐在此車廂的乘客,一律不許發出聲音。」

呀!不准跟同行的人聊天,不准聽音樂,不准打手機,這簡直像天主教的「避靜」,又像佛教在「打禪七」。不過,卻不禁止你跟白雲打手語,向田野上的一綑一綑的乾草垛舉手致敬,或者跟淙淙流過的小溝小溪暗通款曲,甚至一廂情願地跟橫空而過的鳥群眉目傳情,或者低頭寫一首詩──翻動紙張所造成的窸窣聲不在噪音禁止之列。

我們於是選擇買D車廂的票。

2 沒有生活的小銼刀來銼你

如果世界上每個城市都有火車,如果每列火車都設有一節D車廂,如果載著我的不只是車輪車軌,也是幸福的D式的無邊的祥寧安靜──那,真是多麼好的事啊!

火車,是英國人的發明,此事好像應該要大大佩服一番──不過,不知怎麼的,我好像也不覺得這事十分了不起。

比較了不起的應是火車之前的蒸汽機的發明,更令人驚心動魄的則是有了火車之餘,整個鐵路網的規畫建設和經營。當然,公路和地鐵和高鐵和海底隧道或飛機場或航線也都各有其大創意大功力,可是,沒出息如我,卻單單最佩服英國火車中的D車廂的制度。

D車廂有多偉大?也不過就是不准人講話罷了。自己一個人跑進深山裡,不也就立刻擁有「寧靜權」嗎?可是,很難,「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或者,「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原來占領一個空間,不見得能霸住那個空間裡的「聲音權」。華人慣於聒噪熱鬧,所以連神明出巡,都得打著「肅靜」的牌子,勸人別說話別吵鬧。其實就連我們自己,也不太讓自己的耳根閒著,所以即使「獨坐幽篁裡」,居然仍不免「彈琴復長嘯」,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壯膽?

這樣說來,除了別人,我們自己也常是破壞安靜的高手──因此,規章、制度,或者默契便有其必要了。生命中多麼需要用規條來維護某一小區的安謐與清寂,如D車廂。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坐著,不理陌生人,甚至還可以不理會自家人,D車廂是多麼神奇的好地方啊!想想,為了家人,一個女人一生要說多少囉囉嗦嗦的廢話啊!但此刻,你不必回答任何話,因為任何人不得提問。

家人對話,原也是好事,但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餘,不免犧牲了獨立深思的空間。愛因斯坦如果不斷被問「水電費繳了沒有?」或「奇怪呀!我的襪子怎麼少了一隻?」或「下禮拜王家嫁女兒我們要送多少錢?」,世上就沒有「相對論」了。而此刻,在D車廂上,生活的小挫刀不會來挫你,你可以放心讓思考迤邐獨行,並且安心整理自己。

3 莎小妹和蘇小妹

我選擇在皮包中帶幾張小紙片,可以隨手記錄一些心情。另外,則是我的老招──看書。我挑的是張秀亞譯的維吉尼亞.吳爾芙的《自己的房間》,此書以前已看過兩遍,此刻帶它,如偕老友結伴上路。百年前的英國女作家的經典作品,能在英國的風景線上來三番閱讀,真是別具滋味啊!我又刻意去了國王學院,想走走當年那片不讓女人踏行的草地,並且遙想在六十四年前的初春三月底(吳爾芙死於1941,距我十年前的英國之旅是六十四年),她留下遺書,在衣袋中裝滿沉甸甸的石頭,毅然一步步走入碧澗急流,執意只求滅頂。她步履輕穩堅定,一如在作黃昏時的散步……。

然而,在D車廂裡,在家人面對面坐著卻不准互相對話的絕對寧靜裡,我何等珍惜這段硬挖出來的「空白機緣」。我可以坐在字裡行間和吳爾芙傾談,理直氣壯,而不受任何干擾,我們談起女子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空間的困厄,談男子幾乎永世不得探知的女性的哀怨和竊喜……

她那有名的「如果莎士比亞有個妹妹」的假設,令人心酸復心惻,也令人想起在英國既有個「莎小妹」,我們也有個「蘇小妹」,這兩位「小妹」有得拚!啊,這裡分明有一篇論述可以寫……,咦,靈感不就是在這樣的定靜中產生的嗎?(後來,我果真寫了這麼一篇〈莎小妹與蘇小妹〉的文章。)

那個奇怪的佛洛依德,他以為女人的諸多焦慮或神經質或終日若有不足,都是因為身體上少了一具「那話兒」。唉,真是怪事啊,他那不合邏輯的腦袋難道就不能想想男人是不是因為少了子宮或陰道或乳房,才每每那麼狂悖暴烈呢?

除了讀吳爾芙,讀舊詩也是個好主意。人在旅途,厚籍大冊帶了會累垮人,行囊只宜放它輕輕薄薄一二冊書。詩集,如心靈世界中的行軍乾糧,又如乳酪或牛肉乾,濃縮緊緻,美的密度比較高,耐得咀嚼也耐得飢──但詩集也只合在D車廂讀,如果搭乘的是聒噪的遊覽車,導遊下死勁努力勸人唱歌、講笑話,他自己也努力讓眾人耳根不得一秒鐘清淨,他甚至認為必須如此這般,才庶幾無愧於其神聖的職守。可憐你正想著如何把一句李賀的馳想兌化成現代詩,那邊卻冒出一堆「插嘴」的人,插科打諢,不一而足。在台灣,為了宣示族群平等,許多車廂中會「自動」跳出四種廣播語言(三種華語,外加一段英語)告訴你「台中到了」。這還不打緊,有些車廂更是服務周到,他們不厭其煩地好心相勸,請每位乘客生活中務必要小心詐騙集團,不要上當了。這些公司對顧客的殷勤,真是令那些想好好閱讀並思索一首唐人絕句的人欲哭無淚啊!

4 他肚子裡的故事 才只說了二成

人在英國旅行,難免多想英國文學的事,身為華人,通多國語言的人不多,我們「覺得相熟」的西方作家一向就只有英國人或美國人。火車在倫敦或約克郡奔馳之際,我除了想到吳爾芙,也想到寫《坎特伯里故事》的喬叟,前者是近代人,後者的書則成於1399年。我於維吉尼亞.吳爾芙除了佩服她的作品之外,別有一種幽微的悲憫和認同,原來她投水自沉之日(詳細時間很難計算,因為只知吳氏「留書離家」〔328日〕之際和「屍身浮出」〔4月中〕之時,這幾天中她是哪一刻死去的則又是個謎,推測應是三月底),也正是我在中國南方的浙江金華城呱呱墜地之時。

這《坎特伯里故事》也是個令我悠然意遠的集子,1399,算是英國文學的濫觴期,而這個時候在中國早已是唐詩也詩過了,宋詞也詞過了,元代的散曲和劇曲也鬧鬧騰騰地曲過了。此刻早已是明朝的天下了──但用英文寫的文學才剛剛起步……。

大概因為文學剛開始,寫法頗有草莽氣息。故事從一個旅行團出發開始講起──古代原沒有什麼觀光旅遊團可以去四處遊玩,如果以中國為例,上焉者則是皇帝去泰山封禪,下焉者是官員調遷或遭貶。此外,可以去天下四方亂走的則是士兵戍邊或僧侶化緣以及「重利輕別離」的商人在走東闖西、買貨賣貨。偏偏在這堆古人中有一支隊伍是「進香」或「朝聖」的,坎特伯里便是寫些朝聖者在「慢慢長途」的旅行中(當時也非慢不可),各人編些故事以自娛娛人。這一開講,便沒完沒了,簡直要說到地老天荒。後來,作者死了,故事戛然而止。他本來計畫要讓三十個朝聖者每人講四個故事,一共湊成一百二十個故事。可是,天哪,他才寫了二十四個故事,就從自己的「人生朝聖之旅途」上消失了,書才完成五分之一呢!唉,我其實多麼好奇喬叟另外百分之八十的紛紛紜紜的故事到底要說些什麼呢?

故事中大部分的朝聖者當然是男性,卻有修女和修道院的女院長──修女去朝聖,這事算順理成章,這其間卻冒出一個來自巴斯地的大姊頭,在書中她就叫巴斯婦人。

5 遇見我冥想中的巴斯婦人,在無聲的D車廂

因為D車廂的凝定闃靜,我遂想著這位婦人,和她的故事,當時,七百年前,春天乍到,她將故事坦坦白白地道來……

D車廂,只因為它是人類聲音的禁區,我因而可以好好想一些平常少碰的事情,例如──女性議題。

《坎特伯里故事》的作者喬叟本是個說故事的高手,他最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先寫活了朝聖團中的各色成員,然後才請他們各自開口說故事,像巴斯婦人,她「自報家門」的段落,長到比故事還長兩倍呢!甚至還比她講的故事更精采更勁爆。

在中國,好像不容有巴斯婦人那種女人,她美麗、肉感,敢做,而且做完還敢直說。中國這種女人如果有,也只能寄身江湖做個大姊頭,時不時發聲宣布自己:

「哼!老娘胳臂上好跑馬!」

巴斯婦人五嫁,並且還很自豪,因為前三位丈夫都由她榮任「高酬收屍隊」。她投資短短幾年光陰,竟然連賭連贏,賺到三份豐厚的遺產,她真是剋夫高手啊!而且,她似乎還家學淵源,她的老媽也滿腹經綸,知道如何操縱男人。

有了錢,她不再委屈自己去再嫁「老夫」了,她開始嫁「少夫」。少夫當然也有少夫的麻煩,第四個丈夫雖不老,也在她某次朝聖遠遊時在家裡「自行殞滅」了。不過截至說故事的那個春天,她在大打出手幾個回合之後,雖然被打到耳聾,但卻終於讓她在第五任期中占了上風,搞定了比她小二十歲的丈夫,簡直是莎劇《馴悍記》的反面版本。

巴斯婦人如果生在今天,大概是個「婦運分子」。她也可能走商業路線,到處演講,傳授「理財」和「御夫」兩種高科技而名利雙收。

巴斯婦人雖粗俗慓悍,但口條清暢有理,論事引經據典,儼然大家風範,想來那五個丈夫也不是白嫁的,除了撈了些銀子,也讓她見多識廣,成了個「上得了檯面的人物」。

義大利的《十日談》雖也是集眾人之口來說故事,但那些說故事的人都是些小姐少爺。他們為了逃避瘟神,躲在鄉下別墅度假,日子比較閒適,談吐比較優雅,不像《坎特伯里故事集》中的敘事者節奏較明快,且頗多市井氣息。

巴斯婦人講的故事,至今仍算個話題。話說有個騎士,獨行荒郊野外,忽遇孤身少女,他一時慾令智昏,犯了江湖大忌,跑去「性侵」少女。事情鬧出來,亞瑟王認為敗了騎士門風,茲事體大,斷他死刑。不料皇后出面,(皇后竟然是七百年前英國「廢死聯盟」的首任主席呢!真是失敬!)亞瑟王樂得順水推舟,就把「騎士案」轉給皇后去發落。

皇后於是給他出了一個題目,要他出外一年(為了示恩,另外寬加一天),去找尋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答案如果經眾貴婦同意,則可以免死。

那問題是什麼呢?問題是:

「世上的女人,她們心裡一致最想要的是什麼?」

騎士於是策馬上路,儼然成立了「一人組」的「民調公司」。麻煩的是,答案因人而異,有的說是錢,有的說是華服、性、奉承、信任,有的甚至認為丈夫早死為妙……

行行重行行,半年已過,他必須遵守誓言折回頭去向皇后覆命了。但答案至今找不出來,依約仍舊必須砍頭,心中不免怏怏。他走著走著,不意在森林深處碰見一位老醜的婆婆,婆婆雖老醜,卻多智。婆婆給了他一個答案,要他去見皇后和眾貴婦時說出來,如果大家一致同意答案正確而獲免死之恩,她就有權向騎士要求一項回報。

騎士只好一試老嫗之言,不意竟獲全體貴婦同意,那答案是:

「世上女子皆願能御其男子,男子對她言聽計從,俯首稱臣。」

這時,林中老婦忽然現身皇宮,向皇后請求主婚──因為騎士曾答應過她,如因其言幸獲免死,便要答應辦到一事,她此刻要求成婚。

騎士雖暗自叫苦,然而依騎士行規必須謹守誓言,所以就把個醜老太太娶回家去了。不料此女簡直是「西方的無鹽女」,她看丈夫嫌她棄她,便說出一番大道理來。騎士說不過她,只好以禮相待,至少也得敬她幾分,不意這一轉念,老婦忽變豔色美女,如今騎士夫人有德、有才、有貌,堪稱「三絕佳人」,兩人自此,照故事的法則,過起幸福美滿的日子。

可是坐在D車廂上,想著,過了七百年,這答案好像又不對了,能罩得住男人,一個男人,在一個屋頂之下,那算什麼呀?像一個名為五星上將的將軍,麾下卻只有一兵,又有什麼好呢?反之,男人罩老婆雖威武八方,同理,也沒啥好神氣的。

女人跟男人一樣,她的願望應該是「平等」、「不作附件」、「生命裡不只有婚姻」、「在不違德的前提下可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白居易的詩中有句話說得深切: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傳統女人未必個個不好命,但「苦樂由人」卻把人生弄成了一場賭博,或贏或輸,全沒個準則。換言之,女人全然沒有選擇權,她是「被決定」的。女人不是什麼奇怪生物,她要的東西其實跟男人一模一樣,只是想去做一個人、去獨立、去自主罷了。

這些事,七百年前的潑辣厲害的巴斯婦人是不會懂的,連喬叟也不懂,但坐在D車廂裡,慢慢想,一切都洞然了。

可是,同一個我,為什麼在台北不去想這些事,跑到英國「那節不准講話的D車廂」就會思索許多事,也真是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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