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15

舒婷: 雙桅船...

霧打濕了我的雙翼
可風卻不容我再遲疑
岸呵,心愛的岸
昨天剛剛和你告別
今天你又在這裡
明天我們將在
另一個緯度相遇

是一場風暴、一盞燈
把我們聯繫在一起
是一場風暴、另一盞燈
使我們再分東西
不怕天涯海角
豈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視線裡
我讀舒婷                      王瑞芸  

2008年《今天》雜誌三十周年紀念會在香港召開,於是我去了香港。《今天》的掌門人北島,上下前後左右全要招呼,忙得腳不沾地,引我到一家酒樓裡先安頓落座,一眨眼就「玩消失」了。

挺大一個餐館,十幾張鋪著白桌布的大圓餐桌,全空著,只我坐著的那張檯面,有一對男女先我而到,看著年齡比我略大,我又不認識他們,就自管轉動腦袋,往四下裡去看,沒打算和他們搭訕。一會兒工夫又有人被北島引了進來,北島走過我們這張桌子時,看我們幾個枯坐,便朝我說,「咦,你不認識嗎?這是舒婷,這是她先生陳仲義……」

「哦……」我說,然後慢吞吞地對他們兩個一笑。「慢吞吞」在我這裡有個講究,一是,我是現代藝術史學者,在這領域幾十年學問做下來,其精髓可歸納成一句:絕不可崇拜權威——權威是創造力的殺手。二是,這個會上,要來的全是中國七○年代之後現代文學史上的名人,自己會在明亮的星群裡發燒發熱嗎?幼稚!

舒婷朝著我笑咪咪地開腔了,「現在《今天》陣容可強了,老中青都有了,我看你幾乎要算八○後吧。」我一聽,血全湧到頭上去了,不是害羞,是興奮:媽呀,一輩子沒聽過這麼高檔的讚美,心裡樂開了花。一個女人一旦在要害處中槍,什麼「精髓」啊,「幼稚」啊,全數繳械。我馬上和舒婷呱啦呱啦地聊上了,聊的儘是小女人的事,我問她雅致的外套哪裡買的,她誇我的耳環漂亮……七七八八,婆婆媽媽。而她的先生很莊嚴地在旁邊坐著,一言不發,可是面色極其和悅,我憑著自己經驗知道,一個做丈夫的,若沒有對自己太太充分地滿意,在一旁「被」聽這樣的話題,臉上可不會有這樣的表情。同時我更加強烈地感到,舒婷與我即使在聊女人的裙衫環釵,可是她反應敏捷,心明如鏡,幽默睿智,妙語連珠,我跟不上她。

漸漸地,開會的人群烏泱烏泱地湧進來,我們的私聊就此打斷,整個活動裡我跟她沒再有閒暇交談,只她留給我一張(她先生的)名片,說到了廈門,去鼓浪嶼找她玩。

我把那張名片留著,從不曾聯繫過她。

今年五月她來美國加州參加一個活動,我知道了,馬上給她發郵件,說,已經到我家門口了,請他們夫妻來家裡玩。但他們行程安排緊密,最後當然只能是我去活動處會她。活動是在加州P大學辦,主辦者是我的老朋友王瑞,他是P大學圖書館的館長,也是我們《今天》的「同事」。於是說好,我中午就過去,聽講座啦、吃飯啦,可以跟舒婷夫婦盤桓大半天。我臨時拉了個朋友作伴,女伴就說,「哎呀,那我趕緊重讀她的詩,到時候可以對話。」我說,「舒婷的詩你不必讀了,你跟我去讀她這個人就好。」

到了約定的地點,倒是舒婷他們先到了。舒婷迎我走過來,她還是那樣烏黑的短髮,白皙的臉,輕盈的身體,相隔七年之後,她的面容上沒有留下一點點歲月的變化,我心裡說「……天哪!天哪!這一次,我拿得穩,她可打死也不會說我是八○後了,這幾年裡我緊走了幾步就跨入和她同一格的五○後。我瞎趕什麼哪?天哪天哪!」

我們一行人在一家叫「沸點」的餐館坐了,都在選點台灣火鍋。舒婷就說,「我們點不一樣的才好,然後可以你夾一點給我,我夾一點給你……」她說的時候,快樂的眼睛把每一個人都看到。我的女伴偷空很喜悅地朝我眨眼,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用眼睛跟她說:「怎麼樣,不賴吧?」一會兒,舒婷夫婦和主辦方派來接待的丁子江教授點的三個鍋先端上來,我朝他們說,「我們點的大概要高級些,準備起來費工,哈,你們先吃。」舒婷就在桌上拿起一個空著的黑釉小碗,從她的鍋裡夾了菜裝進去,說,「這個給你們先墊墊饑。」正做著,我女伴的鍋端來了,舒婷就朝她說,「嗯,你的端來了,這一碗就給瑞芸了。」

吃罷了飯出來,舒婷把手裡的一個紙袋遞給我說:「這是送你的。」她,大老遠從中國來,還帶禮物給我!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藏族風的小手袋,還有閩南的紅茶——我正好喜歡紅茶,她怎麼知道的?

這一天是星期天。在美國,星期天是一周中最懶散的一天,P校園又極大,校園建築全分布在山丘之間,沒有路名,更沒有門牌號,找地方難,因此主辦方估計來的人多不了,就把活動放在一個能容五十人的活動室裡。不料來的人越來越多,屋子裡坐滿不算,所有空處,插蠟燭一般插滿了人,聽眾起碼過百。

安排陳仲義先生先講,因他是詩歌研究專家,有必要先給大家介紹一下中國眼下詩歌的現狀。他一開腔,舒婷就站起來問,「後面可以聽得到吧?」(房間裡沒有擴音器)當陳仲義先生說到,「我們今天面對愛詩歌的老讀者……,」舒婷又笑吟吟地插嘴,「哎呀,他說的『老』,意思只不過是,各位比這裡的大學生要年長而已,嗯,是比大一的學生哦。」下面滿座大笑。

輪到她講時,她先招呼圍在門口的人說,「外面的人是不是進來?沒有地方坐,願不願意就到前台這邊來,附近的地板上都可以坐,不介意吧?這樣,我就不怕你們走掉了。」四下裡又大笑。

舒婷的講座就這樣在笑聲不斷中進行著。我跟大家一樣,眼不錯珠地盯著她。她在午餐後,回住處換了身衣服來。我們剛見面時,他們夫妻是從店裡買東西後直接過來的,因此舒婷穿著皮便鞋,布長褲,布襯衫,外頭一件月白色小馬甲,很輕便休閒。現在她來做講座,頭髮必是洗過吹了,收拾得邊緣整齊,線條流暢。上身穿一襲深紫色外褂,後背是鏤空透明的隱花,高級得很含蓄,裡面穿了件顏色亮麗的淡紫色綢緞內衣,下面是黑色短裙,黑色透明絲襪,黑色高跟鞋。配著紅寶石耳環和帶紅寶石墜子的項鏈。這個不算,她還給自己準備了一把小扇子,雖然五月的加州氣溫不高,但因聽眾滿室,不免人多溽熱,她還真用上了那扇子,不時展開來輕輕地扇著。小巧黃色的扇面上,隱隱看得到畫著紅花綠葉的折枝花卉。照這樣每個細節都照顧到的舒婷,看著有明顯的貴族氣。

「貴族」兩個字,現在其實嚇不著人,因為不必如過去非得有城堡和莊園才做得成。現在一切物質的享受都不難求得,只要願意,誰都可以往高級細緻的層面裡讓自己活得講究一點兒。但是,重點在於前面那個定語「只要願意」——你得願意去做才成。換在別人,哪怕女性發言者,在台上說到亢奮發熱,就用稿紙去扇頭臉,倒也不會有人批評。但那肯定不是舒婷的方式,舒婷的方式,是在廈門準備行李的時候,就記得放進去一把小巧的、繪有折枝花卉的扇子。就是這樣。

講座既激蕩人心又輕鬆幽默,這裡不一一細述。因講座上有人完全不瞭解大陸文革的經歷,就奇怪地問舒婷,她這樣一個做詩的人,怎麼會去做女工?怎麼體會得了女工的生活?舒婷在講座散場後,我們幾個坐下來私談時,就笑著告訴我們:

「我怎麼體會不了女工的生活呢?我做女工時,還是先進工作者呢。先進工作者是這樣來的,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然後你的上家和下家,就可以少做很多事,省很多力。他們那時肯選的先進工作者必須是這樣子的。那時我在燈泡廠焊接燈泡,我一動手,我前面後面的幾個人就可省力了,我只要去上趟廁所,回來了,燈泡就在我那裡堆得老高……我也做過紡織工人,管織機。我的眼睛一千多度近視,是看不清楚斷線頭的,但我就聽聲音,就能知道哪裡會有問題,同時眼睛可以感覺行距上的稀疏,也可以知道有斷頭出現,馬上接上……不過那要不停地走才行,不能偷懶坐著。而別的工人不像我,雖然眼睛好,卻不及我做的好,因為她們就坐著,遠遠地看過去,看見了,才走過去接線,常常是,斷頭處的線已經明顯團成一堆了,才過去……結果出很多次品。」

這人,怎麼這麼敏捷有趣呢。

晚餐有十一、二個人,團團坐了一桌子,舒婷換了藏青的棉質T恤,外面是紅色的對襟線衫,下面是亞麻色的寬腿長褲,掛飾換成了一塊暖玉……菜上來了,眾人都把新上來的菜推到舒婷跟前,請她先動筷子——她是遠客,應該的。舒婷於是捉起筷子夾菜,卻把第一筷的菜往身邊的主人(王瑞)盤子裡送,第二筷,往主人的太太盤子裡送,然後才是她自己……。

席間有人說,「舒婷,照我看來,是否可以用理性二字來歸納你的特點?」舒婷笑道,「我哪裡理性,我是任性。」我說,我給改一個字吧,我歸納的是「悟性」。

咦,我難道說得不對?因為我分明從中看到,舒婷能做成一個詩人,一個優秀的詩人,就因為她的悟性極高,覺知明利如快刃。她能無分別地把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事做好,把飲食起居的每一個細節都安排妥貼,她也能把每個人的心思需要全都看到,全都照顧。一個人,需得具備這樣犀利的悟性,然後,他∕她才能在山川河流、清風朗月、閑花小草,乃至葉尖輕微地顫動,露珠悄然地滾落中,看到聽到上天或者自然顯露給我們的巨大而永恆的意義,然後,用自己的歌喉吟唱出來。

因此我不妨把詩歌研究留給專家學者們,倒是更樂意去讀詩人舒婷的日常人生。你得承認,日常人生中透露出來的信息量一點不會比她的詩歌少,甚至比詩歌多,多得多!

我現在明白,一個人愛文學,從事文學,是不夠的,文學是件小事。最難得是,讓自己的生命活成詩!甚至一個詩人努力把詩寫好,也是不夠的——詩可以修改、經營,乃至推敲苦吟,使出渾身解數把它推到高處。難得的是,一個人能把生活中每一個細節都做好,能把天地萬物每一種心情都體會到,然後做詩便如囊探物。因為詩,是詩人心田上順應著季節、養分和雨水開出的花。大家全看見了,從舒婷心田裡開出的花,楚楚動人至此: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那些「花朵」,依然迎風招展,芳香馥郁,吸引著所有華語讀者的眼球。(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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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詩鑒賞  作者:藍棣之

舒婷詩集《雙桅船》曾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一屆優秀詩集獎。舒停在談到她的詩友北島、江河、芝克、顧城、楊煉們時說:遠不認為他們就是通常所說的「現代派」。舒婷認為他們的共同點是探索精神,是關注民族的命運。舒婷說她受有他們巨大的影響,然而她又說她總也深刻不起來。

舒婷這些話有助於我們理解她的作品,而不要隨意貼上什麼標籤。舒婷一再地說她寫詩是從寫日記、抄詩、寫信開始的,她說她只是偶爾寫詩,或附在信箋後;或寫在隨便一張紙頭上,給她的有共同興趣和欣賞習慣的朋友看。舒婷還說儘管她明確作品要有恩想傾向,甚至她還牢記住「沒有思想傾向的東西算不得偉大的作品」的告誡,但是在寫詩的時候,她寧願聽從感情的引領而不大信任思想的加減乘除法。

由此我們有兩點結論:第一,舒婷的詩由於與日記、書信的淵源,她的詩是傾訴性的,大致上吻合於日常生活的邏輯;第二,舒婷的詩是感情的,感情勝於思想。

《寄杭城》是她發表最早的一首詩,但並不是她第一首詩。《船》是一首重要的詩,寫一種「擱淺」的感覺,凝聚了作者很多的體驗。1972年她以獨身子女照顧回城,沒有安排工作,產生了一種擱淺的感覺。她連一名民辦教師也爭取不到,現實和理想之間那不可超越的一步之遙被她感覺到了。一步,然而遙遠。於是舒婷寫成了《船》這首詩。她終於明白擱淺也是一種生活,那是多少年以後的事。《船》以船自喻,飛翔的靈魂被禁在自由的門檻。在這裡,舒婷較好地完成了從生活到藝術的轉換,而不是把生活真實直敘於詩中,或把生活的語言分行排列於詩中。這是舒婷詩的一種類型。屬於這種類型的詩,還有《日光巖下的三角梅》、《雙桅船》等;

另外一類型是「贈」、「送」型,例如《秋夜送友》、《贈》等,這類詩在舒婷詩中也不是太少,《致橡樹》、《流水線》也屬這一類型。相比之下,後一類型接近書信,前一類型像是獨白。從詩的角度說,也許前一類型略勝一籌吧,因為後一類型實際上未經轉換或轉換得過分容易。《贈》的魅力來自詩中的警句(火、炭、樹、土)、形象的刻畫、婉轉的口吻(多種特殊的句式)和氛圍情調。《秋夜送友》有些像書信的分行,《流水線》未經轉換,有些直露。《日光巖下的三角梅》是詠物詩,但寄托深遠新穎:「越是生冷的地方/越顯得放浪、美麗」。

《雙桅船》是一首與詩集同題的詩,由此可見它的重要性。舒婷經常把意象成對地放在一起,這或許可以說是她詩思維的一個特色。什麼是雙桅?雙桅有什麼含義?在這首詩裡,成對出現的意像有:左翼/右翼,風暴/盞燈,你/我,航程/視線;霧/風,昨天/今天,岸/船,告別/相遇等等,可以一直找下去。我們可以在別的詩裡很容易地找出「雙桅」模式:大海/小船,橡樹/木棉,老松/岸柳,火/炭,樹/土等等。雙桅不是表示內心矛盾或感情複雜,而是渴望交流,期待友情,祈求溝通與理解,相信心靈的來往,說到底,是舒婷種種感情牽掛的流露與外化。雙桅很好他說明了舒婷詩的特殊追求與特殊的價值取向。舒婷的詩友們都不是雙桅,而是單個的:島、河、猴、城等等。有人說過:深刻的都是孤獨的。舒婷既然總也深刻不起來,她喜歡雙桅就是很自然的了。然而,從詩歌藝術技巧來說,中國的格律詩可以說是雙桅的,因為它很講究對仗;西方詩歌裡的張力、反諷、悖論也都雙桅。最後,哲學的辯證學者認為:事物都是成對的產生,——能不能說這是對雙桅的哲學闡釋呢?每一個讀者都有闡釋的自由,唯獨不可以論斷為二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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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當代女詩人,祖籍福建泉州,1952年生於福建石碼鎮,生長在廈門。初中未畢業即「插隊落戶」。1969年開始寫作,其時詩已在知青中流傳。回城後當過多種臨時工:水泥工、擋車工、漿紗工、焊錫工。1979年開始在民間刊物《今天》發表詩作,同年在《詩刊》正式發表作品。1980年《福建文藝》編輯部對她的作品展開近一年討論,討論涉及到新詩的一系列根本性問題。1981年福建省文聯專業創作,現為中國作協理事;作協福建分會副主席,兩次獲全國性詩歌獎。1982年出版詩集《雙桅船》和《舒婷、顧城抒情詩選》,1986年出版《會唱歌的鳶尾花》等。

舒婷詩集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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