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1

破解中國三個神話高校 - 溫儒敏

我今天要講「大學文化與大學傳統」,是很大的題目,不妨大題小做,比較一下清華、北大和人大三個學校的不同校風。三個大學都在海澱區中關村一帶,幾乎毗鄰而居,北大清華更是一牆之隔,可是彼此「性格」明顯差異。
我來妄加評論,也算是有些「條件」的,我和三所大學都有密切的關聯。本人是人大的校友,1964年入學,1970年分配離校,在人大待了6年(那是大學本科五年制)。我的青春歲月是在人大度過的。從1978年到現在,我在北大先當研究生,然後留校當老師,迄今33年,是很地道的「北大人」了。而清華呢?也有關係。清華中文系建立之前,我被清華校方聘去教過兩年的課,是面向全校的選修課。我還在清華南邊的藍旗營住了十年,買菜散步都去清華。我的導師王瑤先生,和導師的導師朱自清先生,原來都是清華的,我也等於是「師出」清華。我是人大的校友、北大的老師和清華的居民,對三所大學還是比較瞭解的。那麼就說說自己的印象吧。

可以從校訓說起。校訓往往凝結了一個學校的歷史,反映一個學校的文化背景和創建歷程,體現一個學校的辦學宗旨和精神追求。人大的校訓是「實事求是」。這句話出自《漢書‧河間獻王德傳》,其中提到了「修學好古,實事求是」。這句話因為毛澤東的引申,變為現代非常流行的成語。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毛澤東說到「實事求是的態度」。他解釋:「實事」就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在聯繫;「求」就是研究。不憑主觀想像,或一時熱情,不憑書本,而是憑借客觀存在的事實和詳細的真實的材料,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的指導下,從材料中引出正確的結論。「實事求是」已經成為我們黨和國家一個非常重要的指導精神。黨中央的機關刊物就是《求是》嘛。人大把「實事求是」作為校訓,體現了一種辦學的理想。人民大學的傳統大致也可以說是追求「實事求是」的。

人民大學是中國共產黨一手創辦起來的學校,從延安大學、陝北公學、華北聯合大學,到五十年代建立的人大,一直是黨的「嫡系」學府,一個致力於培養幹部的機構。現在的人大附中很有名,大家不一定知道,其前身是「工農幹部補習學校」,高玉寶、郝建秀和當時很多有名的幹部,都曾在這個學校學習過。五六十年代的人民大學,有點類似黨校,主要就是培訓幹部。我考大學的時候是1964年,報考的時候,招生簡章中人大是放在北大前面的,位置很高。人大是60年代初才開始招收應屆畢業生的。人大辦學,與社會、政治、黨的需要緊密聯繫。在我上學時,人大最好的系就是黨史系、馬列哲學系、政治經濟系、計統系、工業經濟系、農業經濟系等。人大的政治風氣濃,當時每個星期都有政治報告,由一些部長和政要來講,校園裡時時刻刻都能夠感受到時代的脈動,學生總是被被告誡不要脫離實際,不要忘記社會的責任,要關注現實、有責任感和務實精神。老實說,我的大學時期是很壓抑的,動不動就要被批評個人主義,或者白專道路。後來文革爆發,全校分裂為「人大三紅」和「新人大」兩派,打得不亦樂乎。「派性」矛盾延續很長時間,直至人大復校之後。

說人大比較務實,是從好的方面講,這確實也是人大的一個傳統。現在對人大的辦學傳統好像很多微詞,連畢業生也每每抱怨母校。大家不滿,是這個學校過於「政治化」。現在處在「去政治化」的時代,對人大的傳統就更加反感。大學辦得很「政治化」固然不好,但政治是「去」不掉的,所謂「去」也只是一個相對的說法,是要矯正以前過於政治化,以伸張個人空間。人大的確是政治性很強的學校,對它這個傳統要分析地看。五六十年代,新中國剛剛建立,處於冷戰時代,那時候不僅中國非常政治化,美國也十分政治化,蘇聯也是非常政治化,整個世界政治上都很敏感。當時毛澤東、共產黨雖然有「左」的錯誤,但也不能因此全盤顛覆歷史。看人大的傳統,也要用這樣一種歷史的觀點客觀地評價。我看到一些從人大畢業的學生,把人大的傳統說得一錢不值,心裡不是滋味。

人大有人大的特點,不要拿清華、北大做標準來衡量人大,每個大學各有千秋。幸虧三個大學都還有點個性,各自有所不同,如果都變成了北大或者清華,那會很糟糕;都變成人大,更是不可想像的。現在各個大學趨同的「平面化」現象似乎越來越嚴重,也令人憂慮。人大的校風傾向於務實。這所大學歷來重視社會科學,重頭戲是社會科學,它強調服務於政治鬥爭與經濟建設。務實,是它的優勢,當然,有時又可能趨向庸俗化。不僅是人大如此,當年整個社會都是這樣,就是趨時,緊跟,要求步調一致,容不得獨立思考。北大、清華在文革時期不也是緊跟?不也是出過「梁效」這樣的政治打手?部分原因是時代使然,也有部分原因在於學校的風尚。一個大學跟時代跟得太緊,缺少必要的距離,也就缺少必要的培養自由思想的土壤,缺少獨立性。這也是人大的遺憾吧。

另外,作為文科大學,人大歷來對社會科學特別是應用性的學科很重視,對人文學科就比較輕視,不太願意在這些方面投入。以前語文系在人大是無足輕重的,歷史系因為有黨史,稍微受到重視,哲學系則幾乎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天下。這都顯得比較偏狹。沒有厚重的人文學科,整個文科包括社會科學也就難於支撐起來。好在這些年在紀寶成校長支持下,人文學科特別是傳統學科得到發展。不可否認,關注社會,緊密聯繫社會,服務於時代,這是人大的一個特點,現在還是。「研究無禁區,發表有紀律」這話有矛盾,不讓發表就等於禁止研究嘛。能不能開放一點,讓人大這樣的學校多做現實問題研究,也包括某些禁區研究,實事求是發現問題(包括有爭議的敏感的問題),從內部提供相關決策部門參考。應當容許不同的聲音,而不是輿論一律。人大有它的優勢,有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及其他大學所沒有的優勢,但也有它某些方面的缺陷。它過於趨時、過於緊跟,這對於一個大學人才的培養、科學研究,是有不良影響的。

再說說清華。清華的校訓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句話來自《周易》的乾坤兩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乾坤代表天地,用這兩句話來闡釋符合天地的德行,用這句話來激勵師生不斷努力,奮發向上。用現在的話說,是既符合規律,又有良好的內涵修養。我覺得清華的校訓非常好,內涵豐富,本身給人一種很闊大的感覺。據說這是梁啟超給清華定下的。

說到清華傳統,人們馬上會想起二十年代的清華國學院,還有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四大國學導師。老清華是綜合性大學,文、理、工科並重,文科的影響更大一些,和當時的北大不相上下。老清華的傳統是中西合璧,放達而自由。清華本來就是用庚子賠款建立起的留美預備學校,很開放的,所以如果講傳統,這就是清華的傳統。但後來就有問題了,老清華的傳統斷了。其實有兩個傳統。二三十年代老清華是一個傳統,1952院校調整後,這個傳統斷了。它的文科和部分理科都移到北大等校,清華沒有文科,完全成了一個工科的學校了。現在講得很多的清華傳統,是老清華的傳統,五十年代完全斷了。

不過五六十年代清華又形成了另外一個新的傳統,那是在蔣南翔校長的領導下形成的。這個傳統可以概括為四個字:「務實、紀律」。清華流傳甚廣的一句話是培養「聽話出活」的人才,所謂紀律也就是「聽話」,懂規矩。清華強調的是「行勝於言」,你們看校園裡現在還是到處插有這句口號的標語。記得1981年中日女排比賽,中國隊大勝,全民歡騰。北大學生當晚點起掃帚當火把遊行,喊出的口號是「振興中華」;而清華學生的口號則是「從我做起」。也可見兩校之不同。

院系調整以後,清華以工科為主,清華的「務實」主要是和工程建設有關的。五六十年代,每年在新生入學時,清華校園裡掛起來的標語就是「清華——工程師的搖籃」。清華的培養目標是很明確的,就是工程建設人才。清華的學生很苦,做實驗,做工程,參與老師的項目,扎扎實實干,動手能力比較強。老師就是「領導」和「老闆」,令行禁止,團隊精神格外看重。清華也看重素質培養,比如重視體育,但目的還是很明確: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清華的學生比較受社會用人單位喜好,跟他們比較務實,聽招呼,是有關係的。

除了務實,清華也是一個非常政治化的學校,是一個很有章法、很講效率、講紀律的學校。上面有什麼動靜,清華總是立馬跟進,往往出經驗,出典型。清華的工會、黨組織都是很強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條,在全國都有名。清華不僅培養工程實業人才,搞汽車、搞水利、搞建築,還很注重培養幹部。清華果然也培養了很多幹部,很多高層官員。省部級以上的大官,清華出身的佔了相當大比例。難怪有一句話說:「大清天下」。有些人否認從政的必要,但從國際上看,名校畢業生從政並不稀罕。這當然也是一種貢獻。

清華有它的優勢,它的校風是務實的,紀律的,是強勢的,甚至有點傲氣和霸氣的,但對比一下老清華,會發現現今的清華缺少某種東西,那是一流大學必須的自由的空氣和獨立的精神。清華的工科很強,但文科比較弱,這些年憑著清華這招牌,不愁羅致人才,包括許多文科的拔尖人才。我認識的不少北大的著名學者,為清華的條件吸引,都奔向清華去了。清華正在恢復完全的綜合性大學。但轉去清華的一些學者又都抱怨,說清華受拘謹的工科思維統治,很難伸展個性,如果要發展文科,恢復老清華那種氣度,恐怕還得費相當大大功夫的。

現在就要講講北大。北大很奇怪,它沒有校訓。以前大飯廳(現在是大講堂)東側寫著「勤奮嚴謹,求實創新」八個大字,一般人以為這就是北大校訓,其實不是;有時學校開會打出大標語「愛國進步,民主科學」,也不是校訓。倒是有一個大家都知道,卻場面上又不被承認的說法,那就是:「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為什麼這不能堂堂正正當做北大的校訓呢?可能有人擔心「兼容並包」把什麼都包進來了,立場不是很鮮明,政治性不夠明確。其得這個不必擔心,因為這是北大的歷史嘛。歷史上的北大的確就是兼容並包的。如果當初沒有兼容並包,社會主義思想能夠進入北大麼?共產黨的組織能夠在北大最先發難麼?不可能。所以這個「兼容並包」也未必是件壞事。

北大這個學校的確是比較自由,對於各種思潮學派都很兼容。如果沒有這種校風傳統,就沒有北大了;沒有這個就沒有新文化運動了;沒有它,馬克思主義也無法立足。這樣來看,就不要一提到「兼容並包」就覺得很可怕。北大是個多故事的地方,所以它的傳統相對比較深厚。校風傳統就積澱下來,形成了一種力量。在這種環境下,人們就比較寬容,它盡可能地給老師學生提供更大的自由空間。不要以為北大沒有矛盾,北大矛盾多著呢,來自社會、來自政治經濟各方面的矛盾,也有很多外界的壓力。但是比較多的人還是一心問學,還有比較多的人容易給他人空間。縫隙比較多,一般不會把人逼到牆角。就是說,化解壓力的可能性比較大,使人們能夠專注於學問,能夠抵禦很多物質的誘惑。

我覺得北大自由也有另一面,就是管理薄弱,甚至有些混亂。這跟清華、人大一比就更突出了。清華、人大都很注重管理有序,弄出許多規矩,不惜犧牲自由。清華、人大的管理層比較官僚,但令行禁止,能管得住。北大人不屑於當官,管理層的地位比不上教授,有的教授有意見拿校長是問,校長也無奈。自由的北大管理薄弱,也沒有什麼規矩。我講一個例子,大家看北大「亂」到什麼程度。幾年前,北大有一個很有名的學院,大二的一個班級來了個新的班主任。一年以後,才發現這個班主任居然是假的,是個流浪漢,做北大學生的班主任過過癮。可見北大有多麼的亂。但北大相對又是比較自由的,禁區較少,把人逼到牆角的情況也比較少。加上北大比較國際化,中外各種學派名家樂意在北大亮相,學生在這種環境中開闊眼界,活躍思維,比較能激發創新。

北大的學生往往心氣很高,張揚個性,樂於批判性思維,容易被看做不合群,不「聽話」。北大的畢業生在社會上往往被另眼看待。北大是個奇妙的地方,這裡的學術空氣適合天才的發展,因為提供了較多自由的空間。但是對於一般實用人才的培養就不見是很適合,如果學生沒有足夠的自制力,在北大就學不到什麼東西。北大如魯迅所說,是「常為新的」。這是優點。北大人的主意很多,實行起來就比較難。北大人往往起得早,趕上的可能是「晚集」。

關於北大,人們已經說得太多,我在另外幾篇博客文中也有專門評說,這裡就不再饒舌了。
對北大,沒有必要吹到天上,也不應該貶到地上。對清華、人大亦如此。

北大有優良傳統,是有個性有品位的大學,可是這些年也感染上商業化、官場化、項目化、平面化和多動症等疾患,越來越丟失傳統,辦學質量每況愈下。其實清華、人大也彼此彼此,都多病纏身,你我互相競爭,又互相剋隆,越來越失去個性,也就越來越失去價值。這才是令人憂慮的。(溫儒敏 山東大學文科一級教授,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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