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04

尋找物質文明中失落的桃花源-陳宛茜

2009年,由《小城之春》大導演費穆執導的電影《孔夫子》,失蹤六十年後,重新在香港上映修復版,勾起白先勇一甲子前的記憶。《孔夫子》1948年二度首映時,白先勇和家人一起在上海大光明戲院觀賞。當時十一歲的他,便對片中孔子周遊列國、向弟子傳承禮樂的浩然正氣感動。

此次白先勇與藝術家奚淞,以《孔夫子》、《萬世師表》(Goodbye, Mr. Chips)這兩部電影為主題,暢談中西社會在面對戰爭蹂躪,如何藉電影中顯示的教誨修復毀壞的人心,尋找在物質文明中失落的桃花源;並討論教育的本質究竟是什麼?老師存在的價值又是什麼?不久前,公視剛播放過老電影《萬世師表》。

跟娛樂性無關,跟教化有關

白先勇:八一三保衛戰後上海淪陷變成孤島,知識分子躲到租界去,激起愛國情緒。其中一位電影製片家金信民,看到南京大屠殺後,全國陷入危急存亡之秋,希望拍一部電影喚起愛國的熱情。如何凝聚民族的感情?他想到中華民族的精神堡壘不能摧毀,決定拍《孔夫子》。

金信民和拍《小城之春》的大導演費穆一拍即合,合作完成《孔夫子》。他們拍《孔夫子》不為商業價值,而是為了文化使命。金信民毀家紓難,投入所有金錢拍這部電影,費穆也很講究。當時拍一部電影配樂成本約為三千銀圓,《孔夫子》配樂卻花了三萬銀圓,在那時是很不得了的。聽說為了拍天上的雲飄過,就等上好幾天;當時上海很少下雪,為了拍大雪夜,又等了好幾天。

《孔夫子》1940年第一次在租界放映,1948年第二次上映時,改名《萬世師表》在大光明戲院上演,相當轟動,這可能跟戰後的氣氛有關,當時整個社會瀰漫「中華民族正氣」的氣氛。

我是在《萬世師表》於大光明首映時,跟家人一起去看的。日後我跟金信民的女兒、香港翻譯家金聖華談起這部電影,她也是在大光明首映會上看到這部電影。當時我是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卻一輩子都能記得這些鏡頭、畫面。

有幾個畫面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個是「顏回之死」,孔子弟子顏回過世後,他很痛心,站在窗口邊呼天搶地,說:「天喪予!天喪予!」

奚淞:語調是舞台劇式的。(白先勇:但是讓人感動)現在這種電影沒人會看了,因為它是一種禮樂的儀式,純儀式性的,那種莊重、沉緩與簡樸,是現代觀眾無法接受的。

白先勇:還有一個畫面,孔子在一個樸拙的地方彈古琴,我真是感動,那就是禮樂啊。

奚淞:這部電影是把舞台劇和禮樂發揮到極致。它跟娛樂性無關,而是跟教化有關。

《萬世師表》,影響白先勇執教鞭的關鍵

白先勇:最後一幕,孔夫子爬上杏壇,舉步維艱。往下看著孫子子思,要他傳承「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畫面好動人。他講這幾句話時,分量之重,擲地有聲。我覺得這就是「民族正氣」,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就是靠這些原則支撐。

奚淞:「正氣」的另一個涵義是「心性之學」。其實就是心靈的原則,被兩千多年前的聖人擬定成原則,這些原則極簡單,卻又能打動人心。

白先勇:一開始就是要「正心」,從心開始。《孔夫子》中的「師」就是傳承,把心性之學,也就是心靈的價值,一代代傳承下來。

奚淞:文革過後,記者跑到歷經浩劫的山東曲阜,採訪孔子後代,問:「孔子哲學的核心原理到底是什麼?」老先生戰戰兢兢,用猶豫的聲音說:「這個……孔子思想的核心嘛,應該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吧。」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你能為他人著想,這份「仁」也就是心性之學的根本。其實兩千多年前,東西方從希臘、印度到中國的先賢哲人,對心性之學的詮釋都非常清晰。

白先勇:儒家最重要的哲學是樂觀進取,對「人性本善」堅信不移。儒家不是看不見人性的黑暗面,而是更著重於「人之初,性本善」的光明面,希望喚醒人心中的善念。禮樂崩壞後,孔子帶著弟子周遊列國,沒人理他,但「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幾句話,支撐中華民族幾千年。

抗戰時南京大屠殺後,全國陷入一種悲觀、絕望的情緒,需要《孔夫子》這樣一部莊嚴的電影激起觀眾的信念和使命感。春秋是禮樂崩壞的時候,現在又到了禮樂崩壞的時刻。

奚淞:我們下一部要談的電影,是1969年彼得奧圖主演的《萬世師表》,這恐怕也是影響先勇選擇教書的關鍵。電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食糧。以前看《萬世師表》就很感動,現在重看,愈老心愈軟,感懷那個時代社會的集體潛意識能夠拍出那樣的電影,滋養我們的心靈。

香格里拉,戰後世外桃源的象徵

白先勇:《萬世師表》最後一幕,白髮蒼蒼的彼得奧圖,問學生:「我教過你爸爸吧?」學生回答:「不,他是我爺爺。」年紀這麼大了,還是繼續傳道授業解惑。三十年前,三十多歲的我第一次看到這幕,想到:有一天,我大概也會變成那樣一個老教師吧。那時的我還很年輕,教書才五年,卻想到要當一輩子的老師。我退休二十年後,最近回台大又當老師,教起《紅樓夢》來,覺得我現在的學生,應該是孫子輩了,而我卻真的到了《萬世師表》中那位老教師的境界了。

這電影讓我感動的,還有老師和學生的互動。經過二次世界大戰,彼得奧圖許多學生死了,他上課還為亡魂點名。看到那一段,我的眼淚一直掉下來。彼得奧圖是我最喜愛的男演員之一,他有一雙充滿悲憐的眼睛。他的演技深刻動人,但他終身沒得過金像獎,我想他根本不需要。

奚淞:這部電影有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1939年發行,是黑白片,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彼得奧圖拍的是第二個版本。是1969年發行,背景晚了三十年,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

《萬世師表》原著作者詹姆士.希爾頓(James Hilton)是英國作家,其成名作是《失落的地平線》(Lost Horizon)。書中的香格里拉,是戰亂中人們嚮往的世外桃源的象徵。

工業革命後,人類本來覺得可以走向一個生產和富裕的天堂。科技飛快進步,用機器取代人力,幸福與快樂彷彿唾手可得。沒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飛機、炸彈代表的科技文明,竟然迅速變成人類的噩夢。《失落的地平線》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書和電影都轟動一時。

《失落的地平線》描述男主角的飛機失事,迫降在喜馬拉雅山區,發現那裡有一個世外桃源「香格里拉」,居民過著一種不過度、不偏激、維護心靈寧靜「中庸之道」的生活。男主角拜見當地兩百歲的喇嘛,喇嘛告訴他,人類未來還有更重大的噩夢災難,科技將毀掉人類的文明。人類的瘋狂、盲目與粗暴,會把人類長久的文明毀於一旦。他們的使命就是要將人類好的藝術和文物,拿到山谷裡藏起來;而更重要的是人類的仁愛之心(BE KIND)。

如果不能認識自己,如何推己及人?

居住於香格里拉的人,永遠年輕,和大自然和諧共處。由《失落的地平線》來看《萬世師表》中Mr. Chips執教的中學,也是同樣一座桃花源,這裡永遠都是年輕的學生。

過去人類優秀文明的核心是「BE KIND」,也就是中國的「仁」。在物質文明飛躍的時代,這種心性之學常遭忽略。但在《萬世師表》裡強調的還是這種「心性之學」。

《萬世師表》第一版中,男主角Mr. Chips和女主角相遇的地方,是一個雲霧繚繞的山峰,象徵人類精神的高度。他們相遇相戀後,女主角嫁給這位具有教學熱忱的Mr. Chips,開始桃花源般的教學生活。

三十年後的第二版《萬世師表》,彼德奧圖演一位教希臘古文明的歷史老師,認真、嚴格,不被學生喜歡。他感到失望,跑到義大利旅行,在龐貝城遇到厭倦演藝生涯的歌舞女郎。兩人在廢墟中相遇,在阿波羅神殿裡,他向女主角解說阿波羅,用拉丁文誦念神殿的箴言:「認識你自己。」

電影到了尾聲,退休後垂垂老去的Mr. Chips自問:「我這一生教學生希臘哲學、文學,對他們到底有什麼用?」沉吟半晌,他肯定道:「至少我教會了他們懂得如何對待彼此。」

你如果不能認識自己,如何能夠推己及人、對待別人?蘇格拉底時代哲學的精華,就是「認識你自己」;銘刻在阿波羅神廟中的箴言之一,也是「認識你自己」。

禮就是要「彼此合宜地對待」

白先勇:這就是古文明的傳承,古文明的價值,就是做人的道理。英國的教育,和《萬世師表》中的中學一脈相承,學生要學「Classics(經典)」,也就是做人的道理。英國人的紳士之風,就是人與人之間有一個「禮」字、有一個底限,人與人之間不能互相踐踏。

奚淞:禮就是要「彼此合宜地對待」。首先要認識你自己,然後能夠推己及人,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你能克制自己,克己復禮,天下便能澄清。這麼一個簡單的心性之學,我要到了這個年紀才豁然領會到其中深妙之處。但是現代社會幾乎不談、也看不見這份「心」了。心的存在固然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但長久忽略、疏於教養的話,它粗暴起來是會很恐怖的,讓我們看看每天報紙上的新聞就知道了。

白先勇:這跟教育的制度有關。台灣的教育制度大部分抄襲美國,在美國當教授,Publish or Perish,要不是出版,就是滅亡。老師上有論文壓力,下有學生幫你打分數,弄得焦頭爛額,你只能討好學生、不能糾正學生,也不敢講你的信仰,失去修身、以身作則的能力。

奚淞:現代教育最大的失落就是古來師道傳承的心性之學。現代人只顧著滿足自己的私慾,如果能夠推己及人,懂得人性、人倫,把心性修得夠透徹,知道自然、天地之性,便是「知天命」了。你只要懂得養心性,一層層養透,自然便會產生與天的連結,也就是對天的尊敬和侍奉。這也就是孔夫子祭天之意。心性雖然看不見、摸不到,卻分分明明存在我們的內心,你如果能掌握自己的心靈、心性,就會擁有一片桃花源。這就是《失落的地平線》裡的「香格里拉」,一個從容不迫、不過度的生活。

人心不是物質,要修復談何容易

白先勇:儒家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桃花源、大同世界。我相信中國人的集體意識,幾千年來,有意或無意,儒家的教誨已經滲透進入我們的心靈。

奚淞:《孔夫子》一開頭的字幕就說,我不能描繪孔夫子的事蹟於萬分之一,如果觀眾覺得得到了什麼好處,那完全是奠基在你的情感與了解。這部電影是要透過儀式般的畫面,喚醒觀眾心中的民族魂。

白先勇:文革把孔夫子鬥臭了,人心也毀壞了。中國社會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心,但人心不是物質,要修復談何容易,必須潛移默化、一步步慢慢來。

中國大陸現在知道要把孔夫子「請回來」。他們把孔子的雕像放在天安門廣場十九天,又搬走了。這暗示大陸現代社會的尷尬,他們不知道該把孔子放在哪裡,不管是外在世界的位置,還是人心的位置。

奚淞:現代教育的問題之一,是無法在小孩心中埋下仁愛種子。中國傳統的教育,以背誦的方式讓小孩子記下「人之初,性本善」等心性之學的道理,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會慢慢了解字句中深刻的人生哲理,一生受益無窮。

白先勇: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向西方取經。中國的大學教育史,就是一部追趕西方科技的奮鬥史,所有的資源都放在科技,拚命追趕,卻永遠落後、永遠追不上。我們只重科學,人文簡直奄奄一息,人文教育的師資、資源、出路、學生,弱化到不行。

奚淞:這個時代太重視物質,把所有的價值放在外在,而忽視心靈世界。廿一世紀,應該是要把這個過度物質化的世界轉化成心靈,「轉物為心」的時代。October 01,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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